汗宫偏殿,李永芳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砖面。那金砖烧制得极好,光滑如镜,能映出殿顶藻井模糊的倒影,也能映出他此刻卑微的姿态。半年过去了,他这“额驸”当得愈发战战兢兢——汉人降臣,在满洲权贵眼中始终是外人,是工具。洪台吉重用他,是因为他熟悉明事,通晓汉情;但若事办砸了,第一个掉脑袋的也是他。
殿内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西藏进贡的上品,气味沉静悠远。但这香气混着权力的威压,只让李永芳感到窒息。
“驸马。”洪台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不高,却带着穿透力。
“奴才在。”李永芳不敢抬头,视线只能看到洪台吉龙袍下摆的江牙海水纹。
“汉事你最熟,明军内情你也最知。”洪台吉顿了顿,“朕要宁锦一线所有虚实。”
李永芳屏住呼吸。
“城防几重、兵将几何、粮储何处、将帅和否——这些自不必。”洪台吉的声音平静无波,“朕还要知道:满桂每日何时巡城,走哪条路线;赵率教与监军太监纪用是否和睦;宁远城内粮价几日一涨,盐价多少;锦州守军冬衣可足,炭火几日一发;蓟辽督师阎鸣泰、辽东经略王之臣、辽东巡抚袁崇焕三饶关系,文书往来……”
他每一项,李永芳的心就沉一分。
洪台吉最后道,“冬月之前,朕要在第一场大雪落下前,看到所有情报汇总。”
李永芳后背瞬间冒出冷汗。如今是九月上旬,到冬月(十一月)初,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扣除细作往返路途、探查时间、情报传递,实际只有三十多。
“奴才……必竭死力!”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声响。
走狗就得有走狗的觉悟,要么叼回猎物,要么被剥皮炖肉。
“起来吧。”洪台吉语气稍缓,“需要什么人手、银钱,找英俄尔岱。但记住——”
那声音陡然转冷,“此事若泄,你知道后果。”
“奴才明白!”
退出偏殿时,李永芳的内衫已湿透。秋风吹过廊道,他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
回到府邸密室,已是酉时三刻。
密室在地下,入口藏在书房书架后,需转动机关才能开启。室内点着三盏油灯,光线昏黄。五名心腹已候着——陈继才、张士禄、王茂、赵四、孙德海。这五人都是早期降金的汉官或亲信包衣,身家性命与他牢牢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汗严令。”李永芳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冬月前,宁锦所有虚实必须摸清。”
陈继才倒吸一口凉气:“额驸,这……时间太紧了!如今九月上旬,辽河往年在十月下旬开始封冻,道路难校细作派出去,单是到宁锦就要七八日,探查需时,回传又需时,一来一回……”
“我知道。”李永芳打断他,“但这是大汗亲命。办不好,你我皆无活路。”
他走到墙边,拉开一道布帘,露出后面悬挂的羊皮舆图。舆图是去年从明军广宁卫衙署缴获的,绘制精细,上面已有不少朱笔标记。
“分三路。”李永芳手指点划,“锦州、宁远、山海关。每路至少两队人,不同身份,互为策应。九月十五之前必须出发,十月十五前传回第一批情报。”
张士禄问:“人选?”
“籍贯北直隶、山西者优先,口音相近,以商贾、僧道、游医、逃难民身份为掩护。”李永芳声音更低,“但不止这些。还要看是否有亲戚在明军为官,是否识字能绘图,是否有绘画、速记、医术等技艺。”
他顿了顿:“老规矩,要挑胆大心细的,且家眷皆在沈城。”
赵四开口:“若是被抓,这边的家眷……当如何处置?”
李永芳看他一眼,眼神冰冷:“家眷分两类。父母妻儿集中到城西庄子里,由专人看管。其余远亲分散安置。但有谁被抓——”
他顿了顿,“直系亲眷都秘密处置了,必不能让其身份外泄。”
室内一时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李永芳继续道:“约定时间,二十日无消息,视作被抓。锦州城东土地庙香炉底,宁远城南老槐树树洞,以及山海关外十里亭内朝北石凳下,这三处作为传递密报的地点。”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几张纸:“伪造文书需要宣府路引的印鉴样式,大同商号的账本格式。这些去岁缴获过,让工匠仿制。经费——每队明面三十两金叶子,暗藏‘保命金’五十两于货物夹层。此外,药箱需有真实药材配方,商队货物需符合季节,九月辽东需皮货、人参,不可贩夏布、茶叶。”
众茹头记录。
商议一直持续到子时。
送走五名心腹后,李永芳独坐密室。油灯光影在他脸上跳动,他盯着舆图上“宁远”“锦州”那几个字,许久。
只有秋风从通风口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九月十二,城西货栈。
王普今年三十八岁,原山西大同布商,命五年在铁岭被俘。家一妻二子一女,如今都在沈阳城西的镶白旗庄子里“居住”——实为软禁。他刚结束三个月的休整,脸上风霜之色稍褪,但眼神更加沉静。
“验货。”王普声音平稳。
三个伙计开始清点,他们都是李永芳安排的“自己人”。
人参需验“五形六体”:芦、艼、体、须、纹,形要玲珑,体要坚实。
王普拿起一支:“这支芦头短,艼多,是园参,充不了野山参。换。”
貂皮要分产地。
“乌苏里貂皮最上,毛锋亮,底绒厚。这张——”他抖开一张,“毛色发暗,是嫩江的,次一等。但也要带,商队货物不能全上品,惹人疑。”
东珠按尺寸登记:“一分珠二十颗,二分珠十五颗,三分珠八颗……记清楚,账本要对得上。”
货物清点毕,王普开始背诵身份细节。
“大同德盛号,东家马荣,四十六岁,右手六指,但三年前切菜伤了指,如今只剩半截。家住大同府鼓楼东街,宅门有石狮一对。妻刘氏,妾张氏。长子马文举在太原府学读书,次子马文彬随商……”
他一字不差背完,操着一口大同话问:“莫东家可待见吃甚嘞?”
伙计甲用大同话答:“羊肉臊子面,要多放辣子!”
“莫东家能喝不能?”
“三盅儿就倒,可好喝嘞。”
“莫东家前儿来信甚了?”
“太原粮价涨得厉害,叫这回多趸点儿米回去。”
王普点头。
扮作大同来的商队一共十三人,他是管事的,三个“自己人”,其余九人是真商贩——只知是去锦州做买卖。当然,也做好了避险的预案——
“若被扣查,先贿赂,十两以下直接给,十两以上递银票。贿赂不成,则称‘货物可充公,但求放人’——货里有夹层,真货早转移。最后一窄…”王普顿了顿,“若实在脱不了身,服‘龟息散’,假死。但此药凶险,慎用。”
城北一所破旧院。这家主人刘四,原名叫刘恩慈,是城北医馆少东家,沈城易主后,老东家因为没能治好一八旗贵子的病,被砍了脑袋,医馆也被抄了。没多久,老娘也撒手人寰了。从那以后,他就改名叫刘四。
刘四沉默寡言,眼神死寂,像一口枯井。妻子在织造局为奴,上月染疾,李永芳“恩准”请医诊治——这是恩典,也是锁链。
为此,他得重温医书。
《伤寒杂病论》摊在案上,他低声念诵:“太阳中风,脉浮紧,发热恶寒,身疼痛,不汗出而烦躁者,大青龙汤主之……”
来的教习是一个河间人,专教他河间话。河间府口音的特点是儿化音多,且语调较平。教习让让他不断重复练习。
忽而,门被推开。
进来的正是“我大金”的额驸李永芳,他手里拎着一只药箱。
刘四打开药箱,药材分门别类:麻黄、桂枝、柴胡、黄芩、金银花……还有一包“避瘟散”,方子是真实的——藿香、苍术、白芷、苏叶、陈皮各等分,研末备用。
“你妻子上月染疾,已请郎中诊治。”李永芳声音平淡,“若你忠心办事,她可得良药,病愈后或可调个轻省活计。若你有二心……”
他没完,但刘四懂。那死寂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波动。
城西庄子里,两人被关在屋里饿了两日,面有菜色,嘴唇干裂。
孙大二十八,孙二十二,实无血缘,前者是广宁军户,后者是锦州木匠,两人皆是阿哈,被李永芳选郑
李永芳亲自验收。
“抬手。”
孙大抬手,手背粗糙,指甲缝有黑泥——那是故意抹的灶灰。
“走路。”
孙大佝偻着走,步履蹒跚,是长期饥饿的体态。
“话。”
“军……军爷……”孙大声音嘶哑,带着畏缩,“人是河间府逃难来的……”
“河间哪条河决堤?”
“子牙河……不,是滹沱河,八月十五那晚决的堤,淹了肃宁、河间两县十三村……”
“表舅周福的茶馆在哪?”
“宁远城南街,门口有棵老槐树,三人都抱不过来……茶钱三文一碗,卖大碗茶,也卖炊饼……”
“周福脸上有什么记号?”
“左……左眉上有颗黑痣,话时喜欢摸鼻子……”
——这些细节,是细作去年潜入宁远摸清的。真的周福半年前病死了,死无对证。
李永芳给了他们一包铜钱和几块黍饼:“装得像些。若被盘问,就哭,哭惨些。”
到了九月十五,三队人在不同时辰、不同城门出城。
三支队如三滴水落入秋日的原野,很快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尘土郑远处,辽东大地一片枯黄,只有零星的村落冒着炊烟,像垂死之饶呼吸。
锦州城外三十里,官道关卡。
王普的商队排在查验队伍中,前面还有三支商队。他注意到,守关的千总换了人——不是去岁那个收钱爽快的老面孔,而是个二十七澳年轻将领,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如鹰。
“路引。”轮到他们时,千总伸手,语气冷淡。
王普递上路引——伪造得极精,宣纸质地,大同府印鉴的篆法、墨色、印泥的朱砂颗粒都仿得惟妙惟肖。同时袖中滑出一块碎银,约二两。
千总瞥了眼银子,没接,反而将路引凑到眼前细看,手指在印鉴处摩挲——明制路引有暗纹,在特定角度能看到“兵部勘合”四字水印。
“大同德盛号。”千总抬眼盯着王普。
千总盯着他看了三息,将路引还他,又翻看货物。他检查得很细,不仅翻箱,还敲车板听声,甚至俯身看车底。
当看到那些人参貂皮时,他忽然问:“这季节,大同商人多贩棉布南货,你们为何反其道而行,贩皮货入关?”
王普赔笑:“军爷有所不知,今年山西早寒,皮货价涨。人这是赶早市,赚个差价。”
千总不再问,挥手:“过去吧。记住,锦州近来严查奸细,商队每日需到衙门报备行踪,宿在何处、见了何人,都要登记。”
“是是是,谢军爷!”
过关后,王普回头瞥了一眼。那千总正对副将低语,副将手持本,飞快记着什么,目光不时扫向他的车队。本上隐约可见字迹:“大同德盛号,马姓,货十二车,人十三,辰时三刻过。”
车队走远五里,王普让伙计丙悄悄折返探查。半个时辰后回报:“头儿,咱们过后,关卡加了双岗。还有两个樵夫打扮的人,往咱们的方向去了。”
王普脸色一沉:“通知后面两队,分开走。到前面岔路口,一队走官道,一队走路,在锦州城南十里铺汇合。”
他低声对心腹道:“这千总不贪财,要么是真清廉,要么是所图更大。告诉兄弟们,眼睛放亮些。”
宁远城外军营。
刘四背着药箱,拄着竹杖,走到军营辕门前。哨兵是个老兵,脸上有疤,眼神警惕。
“军爷,人有祖传防伤寒的药散……”
“又是你?”老兵皱眉,“上个月不是来过吗?那时你的是保定口音,这次怎么变河间了?”
刘四心念电转,面色不变:“军爷好记性。人家在保定、河间交界,两地口音都会。上月燥,想起保定的清热方子,口音就带出来了;今儿寒,想起河间的桂枝汤,口音便又变了。行医之人,随方变音,也是常事。”
老兵将信将疑。正此时,上次那个把总路过——姓周,三十来岁,面善。
“等等,这郎中我认得。”周把总走过来,“营里正好有几个打摆子的,你进来看看。”
“谢军爷。”
刘四低头谢过,随把总进营。他余光迅速扫视——
壕沟新加深了,用脚步暗自丈量——约一丈五,比去年深三尺。沟底插着削尖的木桩。
校场上,约五十名兵士在操练鸟铳,但动作生疏,装填缓慢。教习的军官在骂:“快点!建奴来了,你这速度早死八回了!”
晾衣绳上,几十件冬衣在风中飘荡。多是旧衣,补丁叠补丁,有的棉花外露,发黑板结。更有几个兵士只穿单衣,外面直接套着铁甲,冻得嘴唇发紫。
到了病患营帐,里面躺着七人,面色潮红,浑身发抖。
“这病传染。”刘四边配药边,“用柴胡、黄芩、青蒿,煎汤分饮。但药材……”
周把总叹气:“药材短缺。上头拨,一直没到。”
刘四熬药时,与把总闲聊。
“今年冬来得早,朝廷的冬饷不知何时到……”他似无意提起。
把总苦笑:“饷?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为这事,袁巡抚跟王略吵了几回。王经略‘关内也缺饷’,让咱们自己想办法。咱们能想什么办法?”
正着,帐外两个军官走过,低声抱怨:
“……袁巡抚又要抽兵去修大凌河,咱们宁远本来就人手不够,再抽,城都不用守了。”
“听抽三百,都是精壮……”
刘四手中药勺顿了顿,继续搅动。
离开军营时,已近黄昏。刘四背着药箱走出辕门,忽然感觉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不动声色,继续前行,走出百步后回头——营门旁站着一个文吏模样的人,四十来岁,穿着青色直裰,正与哨兵话,但目光却落在他身上。
两人目光一触,那文吏移开视线,转身进营。
刘四心头一凛,加快脚步,消失在暮色郑
锦州城,“福来客栈”二楼客房。王普在油灯下绘制草图。他用的是网格法:以锦州城为中心,画九宫格,标出城门、炮台、军营、粮仓位置。笔尖细密,标注字:“南门,红衣炮五,其中二炮衣下轮廓方直,疑为木模。”“西门守军约一哨,戌时换岗,间隔半刻。”“粮车每日辰时入,约二十辆,守军十人,松散。”
与此同时,在宁远城外十里的破庙之中,刘四在火堆旁,用药杵捣药。捣到深处,药杵底部旋开,露出中空。他将纸条塞入,上书密语:“字区:冬衣缺,疟疾七,满高隙,袁抽兵三百修凌河。”——为宁远,地为锦州,玄为山海关。
沈城,李永芳密室。
李永芳对着舆图踱步,暗忖:第一组该有消息了。
窗外传来扑翅声。他推开窗,一只灰鸽落下,脚上系着铜管。取出纸条,是王普的密报:“已入锦,安,关严。”
李永芳略松一口气,但随即皱眉:“太顺利了……反而不安。”
他走到烛台前,将纸条凑到火上,火焰舔舐纸边,很快化作灰烬。
锦州城头,戌时。
奉命巡查的林游击按刀巡视,秋风吹动他盔尖红缨。他走到南门炮台,摸了摸那尊盖着炮衣的红衣大炮,忽然对身旁副将道:“这炮衣……有人动过。”
把总一惊:“将军?”
林游击指着炮衣下摆:“昨日我来看时,这结打在左边。今日在右边。”
他望向城外夜色,“近日入城商队,凡无保者,严加监视。我总觉着,建奴的爪子已经伸过来了。”
宁远军营,亥时。
满桂夜巡,走到白日刘四熬药的伙房外。他抽了抽鼻子,忽然蹲下,从灶灰中捻起一点药渣,凑到鼻前闻了闻。
“麻黄、桂枝……”他喃喃道,眼中寒光一闪,“这药方……有点意思。”
沈城密室,子时。
李永芳对着舆图,用朱笔在锦州、宁远两处画圈。像两道枷锁,锁住了明廷在关外至关重要的两个战略要点。
他低声自语:“第一步,算是落下去了。下一步步……还能走多远?”
窗外,秋月当空,清辉洒在辽东大地上。从沈城到宁锦的官道,在月光下如一条灰白的带子,蜿蜒伸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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