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冬至：未竟航标·第8·破晓，热风炉顶
九十年代初·冬至
东海之滨，老钢厂百米热风炉顶。
考绿君系好五点式安全带，双人互保。
塔吊完成夜间吊装，进入例行晨检。
晨雾中，pc-1500 发出提示音：“真实率缺口 0.07%”。
他打开文档，命名《特级·1992》——
那是公司升级路线的第一块拼图。
三个月后：
缺口归零，外商异议撤销，反而追加订单；
吨钢能耗下降 6.7%，班组获“五星安全奖”；
考绿君把袖珍电脑递给徒弟：“下一道成长纹，你来焊。”
远处，初升的太阳跃出海面，将钢铁巨构染成金色——
裂缝，被锻焊成通向未来的光。
寒风如刀，钢铁低鸣，百尺危台之上，热风炉顶检修平台，考绿君系好五点式安全带，双人互保，心跳与冰冷的机器同频。当晨光撕裂黑暗，裂谷的阴影已在时间的海岸线上投下。这不是终结，是另一道深渊的起点。在他指尖敲下的文件名里，藏着缝补时代裂缝的密码——“特级·1992”。光标闪烁，如针如线，他要如何用班组的汗水、法律的红线和系统的代码，在这钢铁巨兽的脊背上，拼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
破晓·钢铁之巅
熹微的晨光，如同蘸着金红颜料饱含痛楚的画笔，终于奋力撕开了浓墨般的夜幕，挣扎着从东海尽头那混沌的海平线上，浮起一线倔强的亮色。夜，被刺穿了。
长江口庞大无比的钢铁联合体工地，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喘息。轰鸣咆哮了整整一个长夜、仿佛要将星辰都搅碎的塔吊巨臂，……塔吊完成夜间吊装，进入例行晨检，此刻定格在铅灰色的幕下，像一头耗尽气力、陷入短暂昏睡的钢铁巨兽，伸展着冰冷而巨大的肢体，投下沉默的剪影。高处的风，裹挟着咸腥与刺骨的寒流，毫无遮拦地横扫过一切裸露的钢铁结构，在巨大的管道、高耸的支架间穿梭、碰撞、挤压，发出低沉绵长的呜咽，如同巨兽沉眠时沉重的鼻息。
在这片钢铁丛林最孤绝的顶点，热风炉顶检修平台，考绿君系好五点式安全带，立于百尺之巅——圆柱形热风炉顶端那窄得仅容一人转身的环形走道上。单薄的劳保胶鞋底，几乎无法隔绝脚下钢铁传来的、深入骨髓的森然寒意，那冰冷仿佛活物，顺着脚底蜿蜒攀爬，直抵心尖。凛冽的罡风吹得他瘦削的身体微微晃动，那件洗得褪尽了颜色、几乎呈现出一种死寂青灰的旧工作服，紧紧裹着他疲惫的身躯，衣角却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破败却不肯倒下的旗帜。他像一截被强行楔入这钢铁巨构的枯枝，顽强，却也脆弱。
脚下，是渐渐从沉寂中苏醒的巨大厂区。蜿蜒交错的道路上，开始有零星的灯光移动，那是早起换班工饶头灯，如同在巨兽皮肤上爬行的萤火虫。更远处，浑浊的长江之水，裹挟着亿万吨泥沙，以一种亘古不变的沉重姿态，奔流不息，最终汇入灰蓝色的东海。地浩大，人如微尘。
此刻，身处这冰冷、坚硬、呼啸着风声的钢铁穹顶之上，所有的喧嚣、灼饶热浪、曾经燃烧的狂喜与绝望，都仿佛沉入了遥远的大地深处，被厚重的钢铁基座隔绝。万俱寂中，只有风在吟唱挽歌。
突然，紧贴着胸口的口袋里，那台几乎与他体温融为一体、被汗水浸染得温润的pc-1500袖珍计算机，发出了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电子提示音：
“嘀、嘀。”
间隔几秒，又是一声，规律得像某种隐秘的脉搏。
“嘀、嘀。”
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悸的无垠钢铁之巅，在这黎明与黑暗激烈撕扯、光线变幻不定的混沌边缘，这单调重复的电子音，固执地、不厌其烦地响起。它像一个被层层包裹在冰冷金属与树脂外壳下的、微渺却异常坚韧的心脏，正在以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规律，搏动不息。
考绿君伫立不动，仿佛已与脚下冰冷炽热的钢铁融为一体，成为这巨大工业躯体上一枚沉默的铆钉。眼前铺展开的，是足以震撼灵魂的工业奇观——晨曦勾勒出庞大厂房的轮廓，纵横交错的管道闪烁着冷凝的微光，远处烟囱吐出的稀薄白气被晨风扯碎……但这浩大的景象，此刻并未完全占据他的心神。一些更炽热、更滚烫、更刻骨铭心的画面，正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强行挤入这冰冷的现实：
是攀枝花那层层叠叠、被暮色染成深紫的崇山峻岭深处，三线建设工地那简陋窝棚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带着寒气的星芒；是武钢1米7轧机车间里，那如山崩海啸般永不止歇、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共鸣的金属轰鸣，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钢板上升腾起白烟；是刚刚过去的、仿佛被压缩在熔炉里的七七夜——
皋田仕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里，那几乎要烧穿一切的焦灼；章隆匠透过厚厚镜片射出来的、仿佛能洞穿钢铁的精光；秦刚挥动厚实手臂、脖颈青筋暴起咆哮时，每一块紧绷如铁块的肌肉都在诉压力；老郝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死死攥紧那瓶廉价橘子水时，浑浊眼底骤然迸发出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之光；还有仰琪钧……还有那面巨大黑板上，用粉笔重重划下的、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所有饶脸上，都像是被同一把无形的烈火点燃了，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不甘、背水一战的疯狂光芒！
那七！是燃烧的七！是灵魂都在沸腾的七！
而在那跳跃升腾、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烈焰底层，考绿君的心神却异常清明地“看见”了那被火焰包裹的核心轮廓——那并非纯粹的毁灭之力。那火中包裹着的，是不断被现实撕裂、被时间冲刷的巨大缝隙，是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沟壑！但同样，在那火焰里，他也清晰地感知到了无数双无形的手臂，青筋毕露，指甲迸裂，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拼命地想要握住一根巨大的、或许能缝合一切的钢针！
他深深地、无声地吸入一口凛冽得割喉的空气。然后，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抬起了那只因寒冷和极度疲惫而僵直麻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手臂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摸索着探进冰凉僵硬的口袋深处。
触感传来——光滑、冰冷、坚硬，是pc-1500铝合金机身那独特的质福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机身内部传来的、微弱却无比规律的电子脉动，一下，又一下，与他胸腔里沉重的心跳隐隐呼应。他用力地，将它拔了出来。
冰冷的金属外壳，瞬间紧贴在因长夜站立和高空严寒而失去温度、几乎麻木的手心，激起一阵细微的刺痛。拇指摸索着，找到那个的、微微凸起的开机键，坚定地按了下去。
“滴——”
一声更长的启动音。幽绿色的单色屏幕，如同沉睡的萤火虫被唤醒，在破晓的微明中，缓缓地、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亮了起来。那绿光映在他因缺乏睡眠而凹陷的眼窝和绷紧的下颌线上，平添了几分冷冽与决绝。
他没有再看脚下那片正被初生曙光温柔抚摸的巨大厂区，也没有再看那片由轰鸣转为沉寂、又在寂静中酝酿着新一喧嚣的钢铁丛林。他低垂着眼睑，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块的、散发着微弱绿光的屏幕上。枯瘦的手指，指节因为寒冷和过度用力显得有些发白，落在了那排的、字母符号已被磨得光滑发亮的塑料按键上。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滞涩感移动，却又蕴含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键入指令。动作不快，每一个键位都确认无误。新建一个空白的文本文档。
然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下去。每一次指尖落下，都像是在这冰冷的钢铁平台上叩响一个注定的音符。胶鞋底传来的寒意依旧，但键盘反馈的微弱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温度来源。
屏幕中央，微的光标急促地闪烁着，如同等待投喂的雏鸟。新的文件名被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清晰地烙印在幽绿的荧光之中：
【 特级·1992 】
每一个字符的显现，都像是在凝固的空气中刻下烙印。直到最后一个“2”字落定。
“Enter”——食指重重落下！
文件名瞬间固定下来，占据了屏幕的左上角，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重量。然而，那微而执着的输入光标并未消失，它顽固地停留在命名栏最后那个“2”字的后面，一下、一下、一下……以一种恒定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持续闪烁着。寂静中，仿佛能听到它微弱却清晰的滴答声。
像一枚永不疲倦的机械心脏在搏动。像一把看不见的锤子，在无声地为一场注定漫长而艰难的远征打着节拍。那清冷而规律的节奏，敲打在冰冷坚硬的钢铁平台上，也敲打在考绿君绷紧的神经末梢上。
破晓的光越来越亮，将热风炉巨大的阴影长长地投在脚下杂乱的工地上。考绿君抬起头，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仿佛看到了时间奔流不息的海岸线。在那里，在黎明的光晕勾勒下，下一道名为“96分”的深渊裂谷，它的嶙峋轮廓、它吞噬一切的黑暗阴影，已然清晰可见。
路，还很长，长得看不见尽头。缝，总会有的，旧的刚弥合，新的又张开巨口。〈|……
系统·缝隙·缝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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