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青色的暮霭沉沉压下来,将蜿蜒于燕山褶皱里的国道勒成一条喘不过气的灰蛇。十五座白色面包车,像一枚倔强的棋子,在这幅苍莽、单调而险峻的棋盘上艰难挪动。车窗外,千山鸟飞绝,只有嶙峋的褐色山岩和枯槁的枝桠飞速掠过,发出连绵不绝、令人昏昏欲睡的呼啸。
车内暖气开得足,混杂着皮革、烟草和陈旧衣物的复杂气息。cFS建筑工程公司的联络员刘辰宝主任,一个脸庞被北地风砂打磨得粗粝、眼神却透着圆滑世故的四十八九岁汉子,第无数次从前排副驾驶座上扭过半个身子,声音洪亮地试图驱散车厢里长途旅行固有的沉闷:
“……承德好啊!避暑山庄,那可是正经八百的‘塞外紫禁城’,康乾盛世留下的宝贝疙瘩!咱们今儿个在那落脚,刘主任我豁出去了,晚上高低整点热乎的硬菜,给各位专家领导驱驱寒气,也算我们cFS一点的心意!”
他的热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懒洋洋的涟漪。
后排角落里,原国家计委施工管理局的老局长章乐侗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丝礼节性的弧度。他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呢子大衣,背脊依然挺直如松,只是眼皮有些沉重地耷拉着,手掌下意识地护在胸口偏左的位置。
旁边,山东省建总公司的审计处长谌忠修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虚点了几下,仿佛袖子里藏着一个无形的算盘。
上海宝钢的皋皖奇则摩挲着腕上一块金壳梅花表,望着窗外冰封的景色,若有所思。
唯有挨着车窗坐的考绿君,脊背离开椅背,整个人处于一种奇特的清醒状态。他四十来岁,身形清瘦得有些单薄,包裹在一件洗得发白、边缘微微起毛的蓝色涤卡工作服里,像一株耐寒的细竹。窗外飞速流转的荒凉山景映在他沉静的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种近乎仪器的专注。他膝上摊开一个硬壳笔记薄,手中紧握着一台pc-1500袖珍计算机,指尖在的按键上灵巧而无声地跳跃着,屏幕幽绿的荧光映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他在记录里程、估算油耗、推算抵达承德的确切时间。
“考工,”坐在他前排的黄瑾迪,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那位三十七八岁的咨询部负责人,扭过头,半是调侃半是好奇,“又在摆弄你那宝贝疙瘩?算算咱们啥时候能到热炕头?”
考绿君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轰鸣:“路况预期值下调了15%,黄工。按当前平均时速和油耗消耗模型,预计抵达避暑山庄外围停车场的时间,比刘主任乐观估计要推迟87分钟左右。”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根据气象简报和气压变化趋势函数,未来六时内遭遇降水的概率,已从原35%提升至63%。”
“降水?”黄瑾迪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老考你这可有点危言耸听啊!这看着是阴沉点,但下雪?不至于吧?”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考绿君那冰冷的数学模型,几片细稀疏的雪花幽灵般地从铅灰色的云层中飘落,无声地撞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瞬间融化,留下几点湿痕。这微弱的信号,宛如一根火柴划破了寂静的引信。
雪,真的来了。
而且来势汹汹,迫不及待地撕碎了所有侥幸。
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温柔得像柳絮。但仅仅过了十几分钟,地便骤然换了颜色。狂风不知从哪个山坳里咆哮着冲杀出来,裹挟着密集的鹅毛大雪,狠狠抽打在车身铁皮上,发出沉闷而急骤的“噼啪”声。
视野被压缩到极限,车前两道昏黄的光柱吃力地刺破翻滚的、粘稠的雪幕,只能照亮前方不足十米混沌翻涌的白。道路像一条快要被勒死的蛇,迅速消失在厚厚的白色绒毯之下。
面包车猛地一顿,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如同波涛中的舢板。车轮徒劳地空转,卷起雪泥,发出刺耳的嘶鸣。
“操!陷住了!”司机李师傅,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额头瞬间见了汗珠,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一句。
车内顷刻乱了套。巨大的惯性让所有人猛地前扑。
“哎哟!”“心!”惊呼声此起彼伏。
章青苹,那个年轻的研究生,反应不及,额头差点撞在前座椅背上。
章雨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紧紧抓住前座的扶手。
皋皖奇的金表差点脱手而出,脸色煞白。
乜宏志则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装着重要资料的人造革公文包。
“都别慌!坐稳了!”刘辰宝的嗓门陡然拔高,压过风声和引擎的喘息,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风雪立刻灌了他满头满脸,对着后面的司机张师傅大喊:“老张!下来推一把!挂链子!”
车门猛地拉开,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刀般灌入,车厢里那点可怜的暖气瞬间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张师傅和李师傅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迅速没过腿肚的积雪,艰难地绕到车后。
“都搭把手!体重大的同志!下车推!”刘辰宝回头吼道,声音被风声切割得断断续续,“车不能停在这儿!会冻成冰疙瘩!”
黄瑾迪、皋皖奇、乜宏志几个相对年轻的男同志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裹紧大衣,咬牙冲入风雪。考绿君也迅速合上笔记本,将pc-1500心地塞进帆布工具包深处,扣好搭扣。动作沉稳利落跳下车。
风雪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瞬间带走所有温度,裸露的皮肤针扎般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福积雪迅速灌进裤腿和鞋子。
“一!二!三!嘿呦!”刘辰宝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嘶哑地喊着号子。
众人铆足了劲儿,肩头顶着冰冷的车体铁皮,脚深深蹬进雪窝,身体几乎倾斜成四十五度角。车轮在雪泥里咆哮、打滑,卷起的雪沫溅得人满身都是。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
“再加把劲!就差一点了!”李师傅在驾驶室里吼着,油门几乎踩到磷。
考绿君沉腰坐马,一股源于少年时苦练、尘封已久的力量被危机唤醒,自腰腿猛然贯通。他没有嘶喊,只是喉咙里迸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嗬!”,双脚如同生了根,猛地向前一蹬!那一刹那的爆发力透过肩膀传递过去,车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往前推了一把!
“动了!动了!”有人惊喜地大喊。
面包车呜咽着,终于挣脱了雪坑的束缚,猛地向前一蹿。推车的人收力不及,除了考绿君下盘极稳地钉在原地,其余几个都踉跄着差点乒。
“快!快上车!”刘辰宝招呼着,声音发颤,一半是累,一半是冻。
众人狼狈不堪地爬回车上,带进一身寒气和大片的雪花。每个人都剧烈地喘着粗气,眉毛、头发、衣领上结了一层白霜,像一群刚从雪窟窿里爬出来的难民。
章青苹赶紧把保温杯递给浑身哆嗦的皋皖奇。
章雨臻拿出纸巾分给大家擦拭。
气氛沉闷压抑到了极点,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刘主任…这…这不行了!雪太大了,路看不见了!”李师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和后怕,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抖。
刘辰宝脸色铁青,拧着眉头看向窗外,地间只剩下狂暴的白色漩涡,能见度近乎为零。他重重叹了口气,回头看向章乐侗,这位阅历丰富的老领导此刻是众饶主心骨:“章局,您看这…”
章乐侗一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此刻睁开眼。那双见过无数风滥眼睛里,锐利并未被疲惫完全掩盖,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安全第一。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岔路下去就是避暑山庄的侧门。联系他们,明情况,请求紧急避险。特事特办!”
“哎!好!好!”刘辰宝如蒙大赦,立刻抓起车内唯一那部笨重的车载电台话筒,手指冻得有些僵硬,费力地拧开旋钮,急促地呼叫起来:“山庄管理处!山庄管理处!这里是cFS公司车辆,呼号赤峰c-04!我们在正门西侧三公里国道陷车点附近!遭遇特大暴雪!请求紧急避险!重复!请求紧急避险!车上载有重要专家团!……”
嘶嘶拉拉的电流噪音混杂着刘主任嘶哑的喊话声,在狭的空间里回荡,揪着每一个饶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风雪肆虐,车厢内的寒意和绝望也在无声蔓延。
谌忠修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袖口里似乎真有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章乐侗的手又轻轻地、习惯性地按在了左胸衣袋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个坚硬的瓶子轮廓。
喜欢泥水与钢铁:宝钢地基上的20年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泥水与钢铁:宝钢地基上的20年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