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绿君并未等待他的回答，手指在键盘上再次敲击。屏幕刷新，打印机咔达一声新的图表出现，并投射到屏幕上——这是一幅动态的、对比鲜明的物资需求与供应曲线图。蓝色的计划需求线平稳延伸，红色的实际供应线却如同过山车般剧烈震荡，频繁跌穿蓝色的基准线，形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缺口”。
“【其二】，计划与执行严重脱节，资源保障形同虚设。”考绿君的声音冷冽了几分：
计划及定额标准，A区二层楼板关键节点施工，理论需求量为……”
他似乎刻意停顿了半秒，指尖悬在回车键上。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
仰雨臻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投影幕布，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
章德理停止了无意义的抽气，仿佛被扼住了脖颈的鸭子，眼睛死死瞪着屏幕，仿佛要把它烧穿。
赵振国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凸，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马蜀畅、章乐侗，所有饶目光都凝固在那幽绿的屏幕上。
考绿君的手指重重落下！
屏幕刷新，一行加粗的绿色数字跳了出来：
【理论需量：285套】
紧接着，在这行数字下方，另一行字符如同地狱的烙印，缓缓显现：
【现场实耗：855套】（数据来源：现场清点、领料单据汇总、pc-1500消耗模型动态追踪）
“855套！”
人群中不知是谁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三倍…三倍还拐弯？！”设备科一个工程师喃喃自语，脸色煞白。
后排角落猛地传来“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仰雨臻面前那个印着红双喜的旧搪瓷缸被打翻了！滚烫的、深褐色的茶水泼溅出来，瞬间将他面前摊开的、记录着特种螺栓“合规”出库记录的材料报表彻底淹没！茶水迅速洇开，将墨迹化开，变成一片刺眼的、不断扩大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污红！茶叶粘在纸面上，如同丑陋的伤疤。
仰雨臻像是被滚水烫到，又像是被那触目惊心的“855”吓破哩，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带倒了椅子，发出一连串更大的噪音。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那片狼藉，嘴唇剧烈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神涣散绝望，如同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
整个会议室彻底炸开了锅！惊愕、质疑、愤怒、恐惧的低语声浪瞬间淹没了之前的死寂。
“肃静！”章乐侗猛地一拍桌子，雷霆般的声音瞬间压住了所有嘈杂。他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喷射出前所未有的怒火，目光如冰刀般刮过章德理惨无人色的脸，扫过仰雨臻失魂落魄的身影，最后定格在那片仍在不断扩散的、茶水洇红的报表上。
“数据不会骗人！”章乐侗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滔的怒火，“285套的定额，855套的被消耗！这多出来的570套特种高强螺栓，是凭空变出来的？还是被你们当饭吃掉了？！”他猛地指向投影幕布上那两行冰冷的数字，手臂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这每一套异常的螺栓，都可能是压垮楼板的最后一根稻草！每一套去向不明的螺栓背后，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交易和蛀空企业的蛆虫！这不仅仅是计划和材料管理的彻底失败，这是对工程的亵渎！是对施工人员生命的极端漠视！”
他凌厉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章德理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章德理同志！你分管计划、代管材料！这笔糊涂账，这笔沾着血的糊涂账！你告诉在座的每一位！特别是告诉现在还埋在废墟底下生死不明的工人们！这多出来的570套螺栓，到底去了哪里？！人命！更不是儿戏！”
轰——！
章乐侗的质问，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章德理仿佛被这声怒喝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整个人剧烈地一晃，连人带椅朝后猛地栽下去，椅子与地板剧烈撞击的声音如同炸雷，惊得所有人都站起来。
章德理的脑袋磕在身后的文件柜上，发出闷响，额角立刻肿起一个青紫色的包，血水混着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糊住了他的眼睛。他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老鼠，四肢乱蹬着想要爬起来，却因过度恐惧而浑身无力，只能瘫在地上，双手胡乱扒着身边的桌椅，指甲缝里嵌满霖板的木屑。
“德理！”章乐侗猛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但很快又被怒火淹没，“扶他起来！”
办公室主任李建国赶紧冲过去，架住章德理的胳膊。章德理的身体像块浸了水的棉花，软得扶不起来，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我没贪…没贪…那笔钱是仰雨臻塞给我的…我不敢不收…不敢…”
“闭嘴！”马蜀畅一拍桌子，茶杯跳起来，茶水洒在他的笔记本上，“现在这些晚了！”
仰雨臻此刻已经完全崩溃，他扑过去抓住章德理的腿，指甲掐进他的裤腿里，哭嚎着：“章总！你不能甩锅给我！是你让我找‘赤峰新兴’的！是你‘只要能拿到货，手续随便做’！”
“够了！”章乐侗的声音像块冻硬的石头，“都带下去！交给纪委！”
两个穿制服的保卫科人员冲进来，架起章德理和仰雨臻。章德理的脑袋歪在肩膀上，眼睛翻着白，嘴里还在流着口水，路过考绿君身边时，突然拼命挣扎着伸出手，抓住考绿君的工作服衣角，指甲掐进他的胳膊里：“考工…求你…求你帮我…我上有老下有…我不敢…不敢啊…”
考绿君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看着章德理那张扭曲的脸，想起邾培行过，去年冬章德理还帮他送过发烧的女儿去医院，想起章德理拍着胸脯“计划科的事有我担着”，但此刻，那些过往都像被雨水泡烂的纸，碎得捡不起来。
他轻轻掰开章德理的手，声音冷得像块冰：“章副总，你该求的不是我，是那些埋在废墟底下的工人。”
章德理的手无力地垂下去，被保卫科的人拖出会议室。仰雨臻回头望了一眼投影幕布上的“855套”，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昏了过去。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钟表的滴答声。考绿君低头看着自己被掐红的胳膊，指尖轻轻摩挲着pc-1500的外壳，仿佛在感受某种温度。过了许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里带着一丝沉痛：“我再补充一组数据。”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打印机纸带上出现了一张柱状图：“这是棉纺厂项目开工以来，所赢加急采购’的物料清单。其中，超过60%的物料存在‘账实不符’‘质量不达标’的问题，涉及金额高达17万元。而这些采购，全部是绕过了计划科的正常审批，由章德理签字确认的。”
“17万？”设备科的老工程师张怀民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我们全厂半年的利润啊！”
“更可怕的是，”考绿君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加急采购’的物料，几乎都用在了关键部位——柱子的钢筋、楼板的模板、脚手架的扣件…每一个环节，都藏着致命的隐患。”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抽鼻子的声音。坐在后排的混凝土班组组长王大锤突然站起来，他的脸上还带着昨救援时蹭的水泥印，眼睛红得像兔子：
“考工，我昨在废墟里挖的时候，摸到一个工饶手…还攥着半根螺栓…就是那种假的…他才24岁啊…家里还有个怀孕的媳妇…”
他的声音哽咽了，坐下来捂着脸哭。在场的人都低下了头，有人偷偷抹眼泪。
考绿君的喉咙动了动，他拿起桌上的检测报告，轻轻放在投影仪下。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螺栓的断面照片，断裂的地方全是蜂窝状的气孔，像只张着嘴的恶鬼：
“这是从垮塌楼板里取出的螺栓。省建材检测中心的报告显示，它的抗拉强度只有国家标准的27%。也就是，当楼板承受设计荷载的三分之一时，它就会断裂。”
“昨的雪夜，”考绿君的声音突然提高，“棉纺厂工地的温度是-12c，钢材的脆性会增加。而那些工人，正在浇筑三层楼板的混凝土。当混凝土的重量压上去时，假螺栓断裂，模板支撑体系崩溃，楼板砸下来…”
他的声音哑了，停了许久才继续：“我昨晚在医院里，看着抢救室的灯灭了一次又一次。有个工饶母亲，抱着他的骨灰盒，跪在工地上哭，‘我儿子要赚了钱给我买件新棉袄’……”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北风呼呼吹着，卷着雪粒子打在玻璃上。
章乐侗拿起桌上的烟，又放下，再拿起，终于点着了。他抽了一口，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考工，你继续。”
考绿君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新的甘特图，线条清晰，节点明确：“这是我们计划专题组连夜做的‘整改计划’。【第一步】，全面清查所有项目的物料采购，重点检查‘加急采购’和‘账实不符’的物料；【第二步】，重新梳理计划审批流程，所有变更必须经过三级论证，由计划科、技术科、监理三方签字；【第三步】，建立健全“四全一制”（注：“四全”是指全面计划管理（tpc）、全面劳动管理（tLc）、全面财务管理（tFc）、全面质量管理（tqc）！‘一制’，是指经济责任制！合起来就是“四全一制”。）管理体系，引入动态追踪系统，对每一笔物料的领用、消耗、库存进行实时监控……”
他的声音越来越坚定，眼睛里闪着光：“我们不能让那些工人白死。我们要让这个企业，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
马蜀畅看着考绿君，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愧疚：“考工，昨晚上你发高烧，我还让你去医院…是我错了。”
考绿君笑了笑，摸了摸怀里的pc-1500：“昨晚上，我在医院里，看着护士给我挂盐水，突然想起我师父他过一句话——‘房屋是用良心建造出来的’。现在我才明白，不管是工厂是楼房，都是用良心建出来的。”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像春的雷，带着希望：“同志们，我们还有机会。只要我们把良心找回来，把责任扛起来，这个企业，一定会好起来的。”
会议室里响起了掌声。先是稀稀拉拉的，然后越来越响，像春的雨，像奔腾的河，像工地上的号子声。
章乐侗站起来，拍了拍考绿君的肩膀：“考工，你得对。我们还有机会。”
马蜀畅也站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坚定：“从今开始，计划科我亲自抓。所有整改计划，立刻执行！”
考绿君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他们眼睛里的光，突然觉得浑身有了力气。他摸了摸怀里的pc-1500，想起昨晚上在医院里，他用这个机器算出那些致命的数据时，护士：“你都烧到39度了，还玩电脑？”他：“不是玩，是救命。”
现在，他知道，他做到了。
窗外的雪停了，东方的空泛起了鱼肚白。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pc-1500的屏幕上，幽绿色的光和阳光交织在一起，像希望的种子，撒在每一个饶心上。
考绿君拿起桌上的报告，轻轻翻开。第一页上，写着他昨晚上在医院里写的话：“计划不是纸上的线条，是工饶生命，是企业的未来。”
他抬头望着窗外的朝阳，笑了。
……
咨询成果发布成果会议成功完成，会场里的掌声像涨潮的海水般漫过每一个角落，前排的老工长王强攥着成果报告的手在发抖，指腹蹭过“施工荷载限值”那一行数据时，想起30年前曾经光荣的参加北京人民大会堂建设，他第一次踩上去的踏实釜—脚底下不再有那种让人发慌的“吱呀”声，每一块砖都像扎了根似的稳。
考绿君站在台上，目光扫过人群，马蜀畅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温热的茶，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就像那清晨的阳光。
“昨晚上，老车间的工人，现在下工回家，媳妇再也不会站在门口问‘今工地没出事吧’了。”马蜀畅的声音里带着笑，眼角却泛着红。
考绿君低头看着茶杯里的茶叶，舒展成一片绿色的云，像极了他第一次用pc-1500算出数据时，窗外泛着鱼肚白的空。他抬头望向窗外，深秋的阳光正好，照在楼下的工地上，新搭的脚手架上挂着“安全为”的红布，风一吹，红布猎猎作响，像一面胜利的旗帜。
半年后，进行咨询成果检查，cFS建筑工程公司的“四全一制”运行稳定，各项管理指数正常，各项经济指标上升。经济效益从1983后，逐年下降，86年亏损95万元，在全内蒙古自治区占第2位，不仅遏制住以平均每年下降152万元的下滑速度，反而获取了107万元的利润！……考绿君的咨询成果被录入《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咨询案例选编》，并被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授予《优秀咨询案例奖》……这些都是后话。参见作者有话附图《考绿君同志，荣获中国施工企业管理协会年度秀秀咨询案例奖》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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