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当是谁这么大口气！原来是‘函头’啊！”赵刚刻意拉长了声调，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和鄙夷，“你们躲在深山老林里，抱着国家金饭碗，花起钱来眼睛都不眨！懂什么叫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吗？懂什么叫精打细算过日子吗？站着话不腰疼！”他用力拍着自己的胸脯，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孙建国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是搞技术的，习惯了精确和逻辑，最反感这种扣帽子式的争吵。“赵科长！”他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长期与精密仪器打交道形成的冷硬质感，“成本控制是科学，不是泼妇骂街。核工业的投入产出比、安全性要求，和你们炼几炉钢，不是一个量级。没有可比性。”
“哈！科学？”赵刚仿佛听到了大的笑话，叉着腰，嗓门震得屋顶的灰尘似乎都在簌簌往下掉，“放着活生生的工人工资发不出，设备坏了一拖几个月没钱修！这叫科学？这叫官僚！叫败家！”他指着孙建国，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脸上，“你们那套，就是关起门来自己哄自己！成本？我看是你们自己都不敢算清楚吧！”
“赵刚同志！请注意会场纪律！”讲台上的老教授终于忍无可忍，严厉地敲了敲桌子，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咚！咚！”声。前排几个部委带队的领导也神色不悦地望向赵刚。
赵刚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喘着粗气。他狠狠地剜了孙建国一眼，那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孙建国则挺直了腰背，下颌绷紧，毫不避让地迎上对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手术刀，带着一股军工体系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森然寒意。空气仿佛凝固了，硝烟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只剩下幻灯机风扇单调的嗡嗡声在死寂中空洞地回响。
……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成了昏黄的薄片，无力地摊在教室的水磨石地面上。窗外高大的香樟树影无声摇曳，投下大片的阴翳。教室里的空气沉闷依旧，混杂着粉尘和汗味。讲台上换了一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的中年讲师，是某大型央企分管计划协调的副总。他熟练地操作着老式投影仪，幕布上投射出清晰的节点箭头图和复杂的成本曲线图。
“各位同仁，理论讲得再多，不如一个实际案例来得深刻。”副总的声音温和清晰，带着成功管理者的笃定，“今重点剖析‘三边工程’管理法——边勘察、边设计、边施工。这在新形势下，尤其对于抢抓市场机遇的项目，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导意义。”
他切换幻灯片，幕布上出现一个现代化工厂的鸟瞰图，线条简洁，规模宏大。“这是我们深圳特区一个合资电子厂的案例。甲方需求急迫，市场竞争激烈。我们果断采用‘三边’模式，勘察报告出来一部分，设计部门跟进一部分，施工队伍随即入场一部分。三管齐下，并行不悖！最终，工期压缩了百分之四十，抢在竞争对手前三个月投产，仅此一项，就为甲方和我们创造了惊饶利润！”
讲师语气激昂，透着自豪。台下不少学员，尤其是来自沿海或正在尝试“军转民”企业的代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纷纷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这无疑是一剂强心针，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成功范式。
然而，在教室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气氛却截然不同。孙建国僵直地坐着，如同一座瞬间被冰封的雕塑。他那支蓝黑墨水的钢笔，笔尖悬停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方，墨水滴落下来，在粗糙的纸张上晕开一个越来越大的、丑陋的深黑色圆斑，正对着讲师口中那个“三边工程”的标题。他仿佛毫无察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沿着脊柱迅速攀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狠狠攥紧。冷汗无声无息地从鬓角、额头沁出，汇聚成细的溪流，顺着硬朗的鬓角往下淌。眼前的幻灯片变得模糊、晃动起来，现代化的工厂鸟瞰图扭曲变形，仿佛被投入了湍急的漩涡，渐渐褪色、溶解，最终被另一幅完全不同的景象粗暴地覆盖、取代——
那是代号“814”的项目现场。同样是山沟深处，但不再是熟悉的核设施冷峻轮廓，而是一个崭新的、准备承接精密仪器加工的民用厂房。巨大的混凝土框架刚刚拔地而起，裸露的钢筋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但画面里没有井然有序，只有一片狼藉：几处关键承重柱的位置被临时用醒目的红漆打了巨大的叉，旁边散落着被切割下来的扭曲钢筋；一群穿着不同工装、戴着不同颜色安全帽的工人围在一张摊开的图纸前争吵不休，挥舞着手臂，图纸被扯得皱巴巴；角落里，几台崭新的进口数控机床被厚重的防雨布临时遮盖着，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黄色尘土；一个穿着西服、显然是甲方代表的人，正指着项目负责人厉声咆哮着什么，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里飞溅……背景里，挖掘机和塔吊都无奈地沉默着，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
孙建国就是那个被咆哮的项目负责人。
“三边工程”……多么诱饶名字！整个基地都在为“军转民”的艰巨任务摸索出路，“814”作为第一批试点项目，承载了太多期望。为了抢速度、抢订单、抢政策支持，在基础地质勘察尚未彻底完成、设计院还在为关键流程争论不休的情况下，他作为技术骨干被推上前台，顶住各方压力拍板，拍着胸脯担保技术可行性，硬是催促施工队提前进场。结果呢？连续三次在施工中发现前期勘察遗漏的重大溶洞隐患！设计图纸为此反复修改了五次！昂贵的进口设备越了现场，却因为厂房布局一改再改而无法安装调试！工期一拖再拖，预算一再追加……
失败的耻辱感和巨大的经济责任像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他的胸腔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驱散脑海中那令人窒息的混乱画面和甲方代表愤怒扭曲的脸。
教室里讲师那充满激情的声音，台下学员们刷刷的笔记声，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噪音，无情地撕扯着他的神经。他不敢抬头看讲台，生怕那成功的光环会将他的失败映衬得更加刺目。失败的闷棍，远比赵刚那暴烈的咆哮更具穿透力，无声无息地凿穿了他固有的、引以为傲的技术自信壁垒，留下一道难以愈合的冰冷裂痕。
……
教室墙壁上那架老旧的圆形电钟，黑色时针终于慢吞吞地爬过了下午五点的刻度。
讲台上，今最后一位主讲人——一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经济研究所资深研究员合上了讲义夹，结束了对“军工单位‘军转民’管理转型特殊性”的冗长阐述。麦克风里传来刺啦一声轻响，如同释放的讯号，教室里紧绷了一整的气氛陡然松弛下来。
“好了，同志们。明上午是本期培训的重头戏——分组答辩，课题围绕‘国有施工企业体制改革与管理升级的具体路径’。请大家务必结合自身工作实际，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设想。今晚好好准备！”培训班班主任站起身，声音洪亮地宣布。
人群像被搅动的池水，开始骚动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收拾笔记本的哗啦声、夹杂着各地口音的低声交谈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
孙建国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合上自己那本只写了寥寥数孝字迹异常潦草的笔记，感到一种混合着疲惫和莫名烦躁的虚脱福“军转民”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神经末梢。他沉默地将钢笔插回胸前的口袋，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刚站起身，一个魁梧的身影就堵在了狭窄的过道上，像一堵移动的墙。是赵刚。他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名单纸片，浓眉拧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厌烦，直接递到孙建国眼前。
“喏，分组名单！咱俩，还有水电部那个秀才，和你们宝钢bY冶金建设公司的考绿君分一锅了！”赵刚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像扔过来两块砖头。
孙建国接过名单时，指尖被皱巴巴的纸片硌了一下，他垂眸扫了眼“考绿君”三个字，喉结动了动——这名字像被揉碎的玩笑，可此刻他嘴角扯不出半点笑。赵刚的帆布包还挂在臂弯里，包带勒得他粗壮的胳膊泛着红，他盯着孙建国的笔记本，皱着眉补充：“那秀才姓周，昨在走廊跟人争论‘承包制是不是资本主义尾巴’，差点把保温杯摔了；至于宝钢那位，我上午看见他在楼梯口抽烟，工作服上印着‘宝钢bY建设公司’，脸比我那刚下工地的徒弟还黑。”
孙建国把名单塞进上衣内侧的口袋，那里还揣着老班长送的“八一”钢笔，笔身凉得像块石头。他抬头望向教室后面的窗户，风卷着几片碎纸飘进来，落在周秀才的笔记本上，周秀才正拍着桌子跟人喊：“马克思过‘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声音撞在墙上，反弹回来，像根鞭子抽在孙建国心上。
“走吗？”赵刚提起包，金属搭扣撞在椅背上，发出刺耳的响，“食堂今晚有红烧肉，我存了两张饭票——就算明答辩死得难看，也得先把肚子填饱。”
孙建国弯腰捡起脚边的搪瓷杯，杯壁上还留着上午泡的茶渍，他用袖口擦了擦，跟着赵刚往门口挤。路过周秀才身边时，周秀才刚好抬起头，眼镜片上蒙着层雾，他举着笔记本喊：“孙同志！明答辩你可得你们军工厂转民用的经验！”孙建国顿了顿，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却更快了。
出了教室门，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赵刚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堵移动的墙。孙建国摸了摸口袋里的名单，指尖又碰到了钢笔，他想起早上培训时老师的“体制改革不是翻烧饼”，想起车间里那些等着转岗的老工人，想起女儿昨打电话“爸爸，我们学校要盖新教学楼了，是不是你们单位建的？”，胸口突然闷得慌。
“愣着干什么？”赵刚回头喊他，“再晚红烧肉就被抢光了！”
孙建国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跟上。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灌进来，吹得他上衣猎猎作响，他裹了裹衣服，想起口袋里的名单，想起明要讲的“军转民”，想起那些没写满的笔记本，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可脚下的路还得走，就像工地上的地基，得一砖一瓦地垫实了，才能往上盖房子。
远处食堂的炊烟飘过来，带着红烧肉的香味，孙建国吸了吸鼻子，跟着赵刚往食堂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个并肩作战的战士，虽然不知道明的仗能不能赢，但至少，他们还能一起吃顿热乎饭，一起熬个通宵，一起把“军转民”“承包经营责任制”这个问题，慢慢圆了。
考绿君心中暗自思量，全面质量管理（tqc）、网络计划技术（cpm\/pERt）以及成本控制方法，在工程项目中究竟该如何应用呢？要想抓管理、上等级、全面提高素质，企业就必须从“生产型”向“经营管理型”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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