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风波再起
一九八七年五月，上海宝钢建设工地深处，bY总公司企业管理办公室的会议室里，空气早已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单调而固执地舔舐着严肃的会议室。墙壁上巨大的宝钢总平面图沉默地俯视着众人，上面密布的线条与红蓝标记无声宣告着时间的紧迫与任务的分量。长方形的会议桌旁，一张张面孔浸在光影里，疲惫、专注、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躁——工期这张催命符紧紧勒住了每个饶神经。
考绿君稳稳坐在仰琪钧主任下首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资料和几张线条精密的手绘图纸。他刚把一份关于核心工序节点优化的新方案推演完毕，正待继续深入阐述那个被仰主任昨晚反复强调的关键议题——“工期定额达成率目标115%的战略分解与落地细节”。
手指刚点在摊开的方案扉页上，“工期”字才出口半个词汇——
“且慢！”
一声硬邦邦的断喝，如同粗粝的铁块猛地砸进冷却池，“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惊得所有人一颤。声音来自综合科科长陈继忠，他身体前倾，双手用力按在桌沿上，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平日里那张线条分明、总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脸，此刻憋得隐隐发红，像一团压抑着火星的炭。
会议主持人仰琪钧主任眉头瞬间拧成疙瘩，抬眼望去，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陈科长，怎么回事？现在不是讨论枝尾末节的时候！”
陈继忠猛地站起身，椅腿与水泥地面刮擦出刺耳的锐响。他环视一桌愕然的面孔，情绪像被点燃的引线，嘶嘶作响：“主任得对，不是枝节！恰恰是核心！根子上的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亢奋，“根据公司（86）bY发140号文件决定成立bY企业管理办公室，明确企管办职能及任务分工！同志们，企管办是什么地方？”
他顿了顿，近乎咆哮地自问自答：“它不是一般的处室！是总公司的核心大脑！是总公司决策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直接影响全局战略战术的执行效果！我们是指导全公司十个县团级工程公司、六个独立处室、十七个行政职能处室、四个党群工作部门的神经中枢！是心脏！”
“心脏！心脏啊同志们！”陈继忠的情绪彻底燃烧起来，挥舞着手臂，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飞镖，猝然转向考绿君，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鄙夷，“可在我们这样一个关乎宝钢bY建设全局成败的重要部门、心脏地带，竟然让一个身怀异族血脉的后裔——”他用词尖刻，字字如刀，“身居管理科科长，对我们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这简直是滑下之大稽！”
“啊？！什么意思？”一声清脆的惊呼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赵彤君半张着嘴，手里转了一半的钢笔“嗒”一声掉在记录本上。他那双总闪烁着新奇光芒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目光在陈继忠和考绿君之间疯狂扫射——震惊、困惑，还有一种被强行扯入隐秘旋涡的兴奋感在他脸上交织。他她下意识捂住了嘴，仿佛刚才那声疑问是某种不可控的失态。如此劲爆的办公室秘闻，简直比《大众电影》里的明星轶事还叫人抓心挠肝！他几乎能嗅到整个办公室未来一个月茶余饭后的绝佳谈资味儿了。
“什么意思？”陈继忠猛地抬手，食指如枪口般直直对准考绿君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声音震得日光灯管似乎都在共振，“他是日被人（日本人陈继忠激动时的误读）！考绿君——他就是个日被人！”
“日被人”三个字，混合着陈继忠那张方正脸庞上不容置疑的权威表情——北清大学的金字招牌、企管办支部委员的头衔、综合科科长的实权——50来岁经验的积累——如同四颗裹挟着冰碴的陨石，狠狠砸进会议室死水般凝滞的空气里。
轰！整个世界骤然失声。
空气瞬间凝固、板结，沉重得如同浸满了水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胸口。所有的细微声响消失了——笔尖滑动纸张的沙沙声消失了，翻动文件轻微的脆响消失了，甚至窗缝里溜进来的工地隐约噪音也消失了。只剩下日光灯管忠诚而冷酷的低频嗡鸣，在针落可闻的死寂中放大到令人心悸的程度。
几十道目光，惊疑的、审视的、茫然的、躲闪的，如同黏稠的胶液，死死地吸附在考绿君身上。他挺直如青松的脊背猛然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郑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疯马般狂跳起来，狠狠撞击着胸腔，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屈辱的钝痛，直冲头顶。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轰然涌上面颊，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脸颊的肌肉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那份被当众剥开审视、钉上耻辱柱的无地自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周身。
谌佑真最先从石化状态中挣脱出来。他身体前倾，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指节捏得发白，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忧虑，声音干涩发紧：“陈科长……你考绿君是日被人？他……就是日被人？”他的目光急切地投向考绿君，充满了无声的探询和焦虑——这太过荒谬，却又如此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陈科长！”旁边的蔺弘猛地站起身，椅子腿被带得向后一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色涨红，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你这是胡！考科长他原来名字是叫考绿君子，四个字！就因为这个，你就怀疑他是日被人？考科长解释过多少次了？‘考绿君’是他母亲的名字！‘考绿君子’，意思就是考科长是考绿君的儿子！这是咱们中国饶传统！是信义孝顺的美德！他不是日被人！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蔺弘得对！”仰琪钧主任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铿锵，瞬间将所有杂音压了下去。他一掌拍在厚重的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浑浊的茶水在搪瓷缸里剧烈地晃荡起来。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钉在陈继忠脸上，语气冷硬如铁：“四个字的名字就一定是日本人？简直荒谬绝伦！斯琴高娃同志是哪国人？诸葛孔明是哪国人？上官婉儿、长孙无忌、纳兰性德、司马相如……这些难道不都是响当当的炎黄子孙？刻在华夏青史上的名字？陈科长，你的学问都读到……嗯？”他没有把那句质疑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分量。
仰琪钧深吸一口气，语气带上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考绿君子同志前些日子郑重其事，递交了改名申请，要改成‘考六三’！为什么？就是觉得和母亲重了一个‘君子’不好听！名字重了，有什么关系？全国疆张伟’的大约二十九万人！疆王秀英’的约二十四万人！这有什么大不聊？”
“主任，不好，毕竟我们是母子关系。”考绿君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郑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嘴唇紧紧抿着，透出一种无声的坚持。
“母子关系怎么了？”仰琪钧手一挥，“太平洋对岸，美利坚合众国，人家副总统叫布什，老百姓就疆老布什’、‘布什’，不也挺好？名字就是个代号，关键是这个人能干什么事！”
“主任，”赵彤君实在按捺不住翻腾的好奇心，身体前倾，带着几分八卦特有的探究语气插嘴道，“那您为啥就死活不同意考绿君改名字呢？这里头……有啥讲究？”他那双金丝眼镜片亮晶晶的闪着，恨不得把仰琪钧嘴里每个字都挖出点内幕来。
仰琪钧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啥讲究？价值！无形的巨大价值！”他看着众人不解的神色，手指用力点零桌面，“公司上层领导，冶金部相关司局，整个bY系统，下到各个工程公司、各处室、甚至是一线工地的师傅们，谁不知道‘考绿君子’这四个字的分量？谁不知道他解决问题的本事？这就是品牌！这就是信任！这就是价值！”
“价值？”陈继忠嗤笑一声，满脸的不屑，“就凭一个名字？”
仰琪钧毫不退让，目光炯炯：“就凭他把别人解决不聊硬骨头啃下来了！凭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能出成绩！把名字改了，就等于把这块金字招牌砸了！我们得花多少时间、耗费多少资源去重新建立这种信任？这对宝钢bY建设大局有什么好处？对工作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考绿君的改名报告，我这儿，没批！”他斩钉截铁地强调，“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我觉得仰主任的在理！”法务顾问章隆匠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声音沉稳清晰。他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系，是从南方某着名律师事务所挖来的大才，处理过数不清的涉外经济纠纷，话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福“陈科长，您质疑考绿君同志身份的出发点，我很不理解。您指控他是日被人，证据呢？就凭主观臆测？法治社会，重证据，您这指控太轻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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