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卷着长江口的咸腥,刀子似的刮过宝钢一期工地。巨大的高炉骨架刺向铅灰色的苍穹,如同一片被冻结的钢铁丛林。泥浆顽固地侵蚀着新铺的碎石路,载重卡车的轮胎碾过,发出黏腻而沉闷的噗嗤声。广播喇叭里,激昂的《咱们工人有力量》断断续续,与打桩机永不疲倦的“哐!哐!哐!”交织成时代交响曲的最高潮——泥水与钢铁,冰冷与滚烫,原始与精密的角力场。
“考工!”
党委办公室主任程乔贞的声音像一枚钉子,穿透嘈杂,精准地楔入推门欲走的考绿君子耳郑她站在党委办公室门口,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颀长挺直的剪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探照灯扫过工地。“宗书记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她顿了顿,补充道,“现在。”
现在就过去?考绿君子心头一跳。企业整顿刚通过部里验收,他亲手设计的“四全一制”方案成龄型经验。整顿办公室已撤,邯礼军回了施工队,程中桂扛起测量标杆,赵凰霄也回了原单位。大家像退潮后回归各自巢穴的蟹,唯独他,仿佛被遗忘在裸露的滩涂上。
他脚步匆匆,靴子沾满的黄泥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走廊上留下断续的印渍。经过敞开门的职工食堂,几个蹲在地上捧着大海碗扒饭的工人抬眼瞅见他,有人打趣:
“哟,考工!又去给书记出考题啦?这回是考他代数还是几何?”哄笑声追着他背影,带着工人特有的粗犷和善意。
考绿君子脸上挤出点笑,脚步却更快了。党委办公室那扇门,虚掩着,透出45度的缝隙,像一道等待解读的谜题。他抬手,指节在漆色深沉的门板上敲出三声轻响。
“进来,坐。”宗楚恴书记的目光从摊开的文件上抬起,示意对面的椅子。办公室里弥漫着纸张和烟草混合的独特气味。书记脸上没有惯常那种讨论技术难题时被点燃的光彩,只有一层疲惫的沉静。
“书记,您找我?”考绿君子坐下,公文包放在脚边。
宗楚恴没绕弯子:“下一步工作,有什么考虑?”
话头来得直接。考绿君子心思电转,答案早已在腹中盘旋。“企业整顿告一段落,我这块砖,”他手指下意识在膝盖上叩了叩,语气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干脆,“革命战士一块砖,那儿需要,哪儿搬!组织需要砌哪儿都成。回二队搞现场施工,或者回技术科做方案和技术处理,都校绝不挑拣。”
“哦?”宗楚恴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起来,像在检验一块钢的纯净度,“干部科、组织科那边,没通知你?”
“通知?”考绿君子一愣,脊背绷紧了,“没樱组织上……定了我去哪儿?”
“定了。”宗楚恴吐出两个字,语气异常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哪儿也不去。留在经理办公室,经办主任,原职级不变。”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考绿君子瞬间绷紧的脸,“暂时有点困难,职级上不去,组织上的难处,请你理解。”
一股冰凉的诧异沿着脊椎窜上来。经理办公室!那是心脏科室,清一色的党员身份,是原则问题!
“宗书记,”考绿君子喉头发涩,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我服从分配,职级更是事,工程师身份足够。只是留在经理办公室……恐怕不妥。”他迎着书记的目光,“我是白丁,没有党籍,这是硬坎儿。”
“不就是入党问题吗?”宗楚恴大手一挥,斩断了他的顾虑,声音陡然抬高,震得窗台上半杯茶水微漾,“我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空气骤然凝固。窗外打桩机的轰鸣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宗书记的话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考绿君子心头猛地一缩。
父亲,黄埔十三期,那顶摘不掉的“旧军官”帽子,还有随之而来的五年牢狱之灾……这些沉重的历史尘埃,如同宝钢地基下难以清除的淤积软土层,拖累着他每一次政治生命的萌动。
多少年了,这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血线。书记的知遇之恩如山,怎能再让这片山峦为他的“历史包袱”承担风险?冷汗无声地沁了出来。
“书记,我……”
“留在经理办公室,这是党委会的决定!”宗楚恴的语气斩钉截铁,如同打桩机的夯锤落下,再不容一丝置疑。他盯着考绿君子,眼神如同熔炉喷吐的烈焰,“回去立刻写入党申请书,介绍人,我当定了!”
话已至此,再无回旋余地。考绿君子咽下所有翻腾的思绪,只能沉默地点了头。那沉默像铅块,坠在心头。
宗楚恴的目光缓和了些许,重新回到原点:“那么,对公司的下一步工作,有什么考虑?”话题的转折突兀而急牵
“宗书记,”考绿君子老实坦白,“对不起,这个……真没来得及细想。”整顿的千头万绪耗尽了他的心力,未来尚未在他脑海里留下清晰的蓝图。
“原来没想,不怪你。”宗楚恴出人意料地没苛责,反而拉开厚重的办公桌抽屉。金属滑轮发出轻微声响。他郑重地取出一份文件,隔着宽大的办公桌递过来,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福深蓝色的硬质文件夹封面上,一枚方正的“机密”红印赫然在目,如凝固的鲜血,灼人眼球。发至县团级的字样,无声地宣告着它的重量。
“就在这儿看,”宗楚恴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钢珠砸在桌面上,充满警示,“不准记笔记,看懂了,烂在心里。对任何人,也不许提。”他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笔记本,“我去开个短会。看完,放桌上,门替我锁好。”
沉重的木门在书记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外的喧嚣。
办公室里只剩下考绿君子和他手中这份沉甸甸的机密。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文件夹,纸张特有的油墨气味弥漫开来。标题映入眼帘:《新技术革命对策性讨论(转发内参)》。那些关于微电子技术、生物工程、新材料、信息革命的词汇,如同来自遥远未来的电码,冰冷而炽热,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认知边界。窗外的打桩声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他仿佛被吸入另一个维度——一个由光纤、芯片和未知浪潮构成的汹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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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十二个时。宝钢工地依旧喧嚣震,泥水与钢铁的搏斗永不停歇。
但对考绿君子而言,世界已悄然倾斜。那份机密文件里的词汇,如同点燃的镁条,在他思维的夜空里炸开炫目白光,又留下冰冷的灰烬。
他反复咀嚼着“信息化”、“微电子革命”、“产业结构转型”这些宏大概念,试图将它们强行嵌入眼前这片充斥着泥浆轰鸣、焊花飞溅、汗水咸腥的巨大现实图景郑
电话铃声刺破办公室的图纸、文件、资料堆。考绿君子抓起听筒,宗楚恴书记的声音带着电流特有的嗡鸣,穿透而来,不容喘息:“考工!想的怎么样?”话音未落,指令已至,“别在电话里讲,马上到我办公室来!”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宗楚恴根本没坐在他那宽大的办公桌后。
他背对着门,站在泛黄的世界地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太平洋的海域。
听到门响,他猛地转过身,眼中是熔炉喷发般的急切光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考绿君子面前,几乎要撞上:
“开门见山!别给我兜圈子绕弯子!直接,对公司下一步工作方向,思考结果是什么?”那气势,仿佛考绿君子怀里揣着决定宝钢生死存亡的锦囊妙计。
考绿君子被这股无形的压力钉在原地,喉咙发紧。书记连机密文件都给他看了,这已不是寻常的技术讨论,而是某种托付,甚至是考验。他定了定神,决定依仗那份文件作为浮出水面的唯一依凭。
“宗书记,”他字斟句酌,“您让我看的,是国家高层为应对世界新技术革命挑战进行的《新技术革命对策性讨论》。高瞻远瞩,格局宏大。只是……”他苦笑了一下,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实在,“这真不是我这个巴辣子能理解透、能妄议的课题。太高太远,落不到咱们脚下的泥地里……”
“考绿君子!”宗楚恴一声厉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密闭的空间。他猛地一掌拍在厚实的红木办公桌上,“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墨水瓶都跳了起来。茶水从杯盖缝隙溅出,在桌面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你给老子少来这套!”
书记双目圆睁,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意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
“技术科那些能绕晕鬼的图纸、参数,没难倒你!二队现场那些硬骨头,也没把你吓趴下!搞企业整顿,所有人都抓瞎,是你凭空想出‘四全一制’给捅开了路子!整顿那能让塌下来的压力,你腰杆子也没弯!怎么?”他逼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考绿君子鼻尖:
“现在面对这张纸片片,就怂了?就卡壳了?你这脑袋瓜子,它转不动了?!”
那根几乎戳到自己眼前的手指,带着灼饶怒气和更深切的期待。宗楚恴的质问,像一把重锤砸开了考绿君子脑中那层包裹着未来概念的冰壳。
机密文件里那些宏大冰冷的词汇——微电子、信息技术、自动化——刹那间被眼前办公室里具体而微的痛点激活了。
他眼前猛地闪过几个画面:企业整顿伊始,走出去学习ESY计算中心,看见计算机房那台落满灰尘,花数万美元、ang 2200美国进口王安计算机,支持bASIc语言,像个昂贵的摆设;
计划科和计划系统庞大的计划、预算、统计数据的处理远远跟不上现场的需要;
劳资科和劳动资源管理系统劳动定额,劳动力数据分析……;
财务科和财务系统大量的经济活动分析数据;
施工过程中的工料分析……施工总平面布局中的运输流量分析……;
测量队的程中桂顶着江边的寒风和湿气,对着昂贵的瑞士精密水准仪唉声叹气,担心湿度过高腐蚀了里面那些娇贵的电路板和传感器……;
庞大的进口设备如同沉睡的巨兽,而语言和技术的隔阂,却成了束缚它们的无形枷锁。
一股豁出去的热流猛地涌上心头,冲破了他习惯性的谨慎和自谦。考绿君子抬起头,迎着宗楚恴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书记!不是卡壳!”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太高、太快!这份对策讨论的核心,是信息化!是知识爆炸时代的效率革命!”
他一步上前,手指重重戳在宗楚恴宽大的办公桌玻璃板上,仿佛那里正摊开着那份机密的蓝图:“落实到宝钢建设工地,就是要给这钢筋铁骨的巨兽装上‘神经’!打通血脉!第一步,就卡死在信息和技术壁垒上!”
他语速加快,思路在压力下异常锐利:“计算机它们不是砖头!它们是钥匙!是解开那些困惑的唯一捷径!成立SGS的计算中心,做成所有施工员都能看懂的标准化操作流程!图纸、参数、设备明,全部电子化、标准化、快速调用!让信息的瓶颈见鬼去!”
他深吸一口气,抛出更尖锐的痛点:“还有那些金贵的进口测量仪器!怕潮怕灰?那就给它们打造专门的恒温恒湿操作间、养护间!制定最严格的规程!把它们的精密数字化测量能力,完完整整榨出来!用在最关键的控制点上!让测量的精度,成为我们工程质量的铁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捧着金饭碗,却还在为气发愁!”
考绿君子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连日积压的思考、被文件点燃的焦虑、以及对眼前重重阻滞的痛切认知,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他盯着宗楚恴骤然凝固的脸,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嘶哑:
“书记!这就是我看那份文件后,唯一能想到的、能在咱们宝钢这片泥巴地里扎下根、开出花的方向!用钢筋水泥的力气砸钱买设备,我们做到了!现在,得会用脑子!用信息!用效率!不然,我们就是穿着新鞋,踩着旧时代的泥潭!永远跟不上那场已经平脸上的新技术海啸!”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窗外打桩机铿锵有力的轰鸣,此刻清晰得如同敲在两人心上。宗楚恴脸上那层汹涌的怒意如同退潮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冻结的凝重。
他盯着考绿君子,锐利的目光像是要穿透皮囊,直接审视他灵魂深处那团刚刚被点燃的火焰。
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有被这大胆构想冲击的震动,有对其中蕴含巨大风险的评估,还有一种在重重迷雾中终于窥见一丝光亮时的灼热。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只有桌上那片被溅出的茶水渍,在沉默中缓慢地扩散着边缘。
终于,宗楚恴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像淬过火的钢,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继续。”
窗外的打桩机猛地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哐——!”,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在深不可测的地层下,发出邻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咆哮。这声音穿透墙壁,震动着桌上的玻璃板,也震动着考绿君子剧烈跳动的心脏。
考绿君子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了悬崖边缘,脚下是汹涌的未来浪潮,而宗书记那句低沉却重若千钧的“继续”,就是将他推向前方的风。他强迫自己从刚才那股近乎宣泄的激动中抽离出来,思路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像被淬炼过的钢丝,异常清晰而坚韧。
“第一步,”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规划感,手指在冰凉的玻璃板上划动,仿佛在勾勒蓝图:
“成立SGS计算中心,不是摆样子!核心任务有三:一、把企业整顿搞出来的‘四全一制’标准化、流程化,变成所有施工员看得懂、用得上的电子手册和流程引擎。图纸、参数、设备明,不再是堆在柜子里落灰的纸片,而是随时能调出来、算出来的活数据!”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宗楚恴凝重的脸:“二、啃下进口设备的硬骨头!那些书一样的外文明书,靠人工翻译?靠经验摸索?不行!必须组织技术骨干攻关,在计算中心的支撑下,把核心操作、维护规程、故障代码库,全部标准化、电子化!让这些金贵的‘洋菩萨’,不再是供在神龛上的摆设,而是真正能念经、能干活的生产力!”
“三,”考绿君子语速更快,每一个字都像楔子敲进现实,“打通信息孤岛!计划科的计划、预算、统计,劳资科的定额、人力数据,财务科的经济活动分析,施工过程的工料消耗、运输流量……这些现在像散落一地的珠子,靠人工穿,累死也穿不完!计算中心要成为那个穿珠人,建立统一的数据接口和标准,让信息流像工地的自来水一样,该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实时、准确!让决策层看到的不是一堆模糊的轮廓,而是清晰的血管脉络图!”
他猛地直起身,胸膛起伏,但眼神异常坚定,迎向宗楚恴深不见底的目光:“至于那些娇贵的测量仪器,瑞士水准仪怕潮怕灰?那就给它盖宫殿!恒温恒湿的操作间、养护间,必须像保护精密机床一样保护它们的大脑——那些电路板和传感器!制定最严苛的规程,让测量队的程中桂们,能把仪器的精度,百分百地用在工程控制的关键点上!让误差,不再是气的奴隶!”
考绿君子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决绝:“宗书记,这场‘神经手术’,就是我能想到的,让宝钢的钢筋铁骨,真正感知到、并跑赢那场新技术海啸的唯一办法!不然,再多的进口设备,再大的投资规模,也只是聋子、瞎子、跛脚的巨人,迟早会被自己沉重的身躯和混乱的血脉拖垮在时代的泥潭里!”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窗外打桩机那单调而执着的轰鸣。宗楚恴依旧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铁像,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深处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在权衡。考绿君子抛出的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带着血肉、带着痛点、带着清晰脉络的行动纲领。这纲领大胆得近乎狂妄,却又精准地刺中了宝钢建设当前最隐秘、最关键的病灶。
他盯着眼前这个脊梁挺直、眼神燃烧着孤勇光芒的技术干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机密文件所预言的风暴,其最前赌冲击波,或许已经实实在在地拍打在了这间简陋的办公室,拍打在了这个名叫考绿君子的人身上。
“好!把你刚才想的,的,再深化一下!”宗书记若有所思:“像企业整顿工作那样,给我设计一个切实的方案!”
考绿君子闻言,眼神中的火焰骤然炽热,他迅速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叠图纸和笔记,铺展在桌面上,纸张在窗外打桩机的震动下微微颤抖。“宗书记,我理解您的意思,”他的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就像企业整顿那样,我们需要一个分阶段、可落地的框架。
第一步,必须从设备整合入手——那些进口的‘聋子’和‘瞎子’,不能只靠硬件堆砌,得建立一套智能监控系统,在公司计算机室还没建立起来之前,先用pc-1500袖珍计算机试水,实时采集数据,就像给巨人装上神经末梢。否则,再大的投资也会在混乱的血脉中窒息。”
他手指点向图纸上的流程图,线条蜿蜒如生命的脉络,“这方案的核心是模块化设计,把现场施工、公司管理到物流调度,每个环节都嵌入自动化反馈机制,确保每一步都像整顿工作那样精准、可追溯。具体实施,这样,就能把您的‘沉重身躯’化为灵活引擎。”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考绿君子的语速如急雨敲窗,宗楚恴的目光则如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处细节,深不见底的风暴在眼底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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