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4月,徐管乒在SGS二队宝钢质询会上向考绿君子开炮:“队长,你搞资产阶级路线那一套!”
四月的上海,裹挟着长江口特有的咸湿水汽,沉沉压在宝钢建设工地上空。SGS生活基地那座会议室里,夜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泥浆。两盏悬挂的白炽灯被浑浊的烟气托着,勉强撕开昏黄的光圈,将一张张涨红、激动或冷眼旁观的面孔映得鬼影幢幢。劣质烟草的辣味、汗液的酸腐气息、拧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绳索,死死勒在每个与会者的脖子上。窗外工地上,打桩机那沉重的撞击声,咚…咚…咚…,隔着薄薄的铁皮墙壁传来,每一次都像钝器敲在紧绷的神经末梢,震得桌上几个搪瓷缸里的水不断晃动,杯壁上剥落的蓝漆图案在水纹里扭曲变形。
会议桌对面,徐管乒像一尊被骤然点燃的火炮,“腾”地站了起来。他年轻,骨架宽大,一身洗得发白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藏青色长衫紧绷着结实的肌肉,脸颊因激动泛起亢奋的潮红。“考队长!”他声音又尖又硬,像淬过火的钢针,猛地刺破沉闷,“你搞的那一套,不就是彻头彻尾的‘管、卡、压’吗?跟过去那些管饶把戏有什么区别?”
这三个字——“管”、“卡”、“压”——如同带着血腥味的烙铁,狠狠烫在八十年代初刚刚抚平伤痕的记忆上。会议室里霎时静了一瞬,连窗外那不知疲倦的打桩声似乎也滞涩了一下。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愤怒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瞬间钉子般聚焦到会议桌另一赌主角身上——考绿君子,二队施工技术队长。
考绿君子端坐着,后背挺得笔直,像扎根在风暴中心的青松。他身上那件半旧的藏蓝工作服虽然沾满工地尘土,仍然一丝不苟,领口紧扣,与周围工人们敞怀的工装形成鲜明分野。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搁在桌面上的左手食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桌下,右脚尖下意识地将解放鞋鞋尖,往水泥地上碾了碾,仿佛要将某种涌动的情绪死死按住。他眼皮低垂,视线落在面前摊开的硬壳笔记本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工整的施工日志笔记,字迹有力却不张扬,像他这个人一样,内蕴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秩序福空气里弥漫的烟味和汗味似乎成了有形的压力,沉甸甸挤压着他的胸腔。
短暂的死寂被工会副主席黎垚侗打破。他坐在主位偏侧,是个身材适中的中年人,脸上常挂着一种调解矛盾的和煦笑容,此刻这笑容显得有些勉强。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试图稳住场面:“刚才这位发言的是……?”
坐在工会副主席黎垚侗一侧的工会干事汪榫蔺立刻探出身子,接口道:“黎主席,他叫徐管乒,外号孔乙己,是我们二队年轻有文化的工饶工会代表,骨干积极分子。” 汪榫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清晰,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既冷却了温度,又激起了新的漩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角却似乎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目光飞快地掠过徐管乒涨红的脸,又落回考绿君子身上,像是猎人欣赏着亲手布置的陷阱里猎物的挣扎。
黎垚侗转向徐管乒,语调保持着官方的平稳:“徐管乒同志,啊,孔乙己,你的情况,能不能具体点?举举例子?”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
“例子?哈!”孔乙己像是得到了冲锋的号令,猛地一拍桌子,搪瓷缸“哐当”一跳,“多的是!就拿安全帽事!上班忘戴安全帽,哪怕只差一步到门口了,硬是不让进现场!规矩比大?我们工饶手脚不是手脚?”
孔乙己语速很快,唾沫星子溅在桌面上,“再砌墙!黎主席你是懂行的,我师父是南方人,几十年砌墙都用提刀灰,活儿做得又快又漂亮!干的好好的,到了考队长这儿,嘿,不合他那套‘操作规程’!好家伙,全得返工!白干不算,奖金还给你扣得死死的!”
孔乙己越越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眼睛死死瞪着考绿君子,“这还不是‘管卡压’?这是不是故意刁难我们工人阶级?!”
孔乙己是徐管乒自己给自己起的绰号,他不仅称呼自己为孔乙己,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处处模仿孔乙己的言行举止。下班后,他身着长袍,满身孔乙己的装束,满口之乎者也,一副自诩为饱学之士的模样。他不仅善于辩论,而且在武力方面也表现得颇为自信,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的武功,只是一名瓦工,拥有一身强健的肌肉和荒气蛮力而已;与人发生争执时,他会将长衫往腰间一掖,一副霸气,倒也颇有几分古代侠客的风范。在SGS公司里,他也算得上是一个有名号的人物。
话音未落,孔乙己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藏青色长衫的向腰间掖了掖,猛地站来,像一颗炮弹炸进了火药桶。一身瓦工练就的腱子肉几乎要将那件半旧的长衫撑裂,脸上却偏偏挂着一副悲悯人、饱读诗书的表情,此刻这表情被强烈的愤慨取代,扭曲得有些滑稽。
“更令人发指!”孔乙己的声音又尖又厉,带着戏曲念白般的夸张韵律,直冲屋顶,“工会!工会乃我等工人兄弟之家!摄影学习班,堂堂正正!往昔吾辈参与其中,乃经地义!队长、工长,无不踊跃参加!”他手臂夸张地挥舞着,长衫宽大的袖口带起一阵风,手指几乎戳到考绿君子脸上,“而今,考队长甫一上任,乾坤倒悬!竟悍然下令,禁止吾等参与摄影班之雅事!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乎!”他唾沫横飞,脸膛因激动而涨得紫红,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大步,厚重的千层底布鞋嚓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长衫下摆被他一撩,胡乱塞进腰间那条油腻的布腰带里,露出一截同样壮实的腰身,这动作让他瞬间从“酸儒”变回了工地的狠角色。“尤有甚者!”他嘶吼道,唾沫星子如同细密的雨点,“凡敢去摄影班者,一律克扣工资!考队长,你一介副职,何来泼狗胆,竟敢对队长,内工长,施工组长,之指手画脚?置上下尊卑于何地?!更遑论,吾内工长前去学习,乃为工人文化事业发光发热,汝有何权力扣其血汗之钱?汝眼中,可还有工会?可还有工人阶级之根本利益?!”
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拉风箱般呼呼作响,一手拍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嘭嘭”的闷响,试图平息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气。“子曰,‘必也正名乎’!汝之行径,名不正言不顺!”他嘶喊着,引经据典,却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汝这般作为,比那资本家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心可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考绿君子,燃烧着混杂着屈辱、愤怒和被侵犯的火焰。
“孔乙己,冷静点,慢慢,有理不在声高嘛!”黎垚侗提高了音量,试图安抚这头暴怒的“雄狮”,眉头紧紧皱起,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指控搅得有些慌乱。
孔乙己深吸一口气,手掌依旧按在起伏的胸口,力道大得像是要压住那颗狂跳的心脏。他环视一圈几乎被点燃的会场,努力想挤出一点他惯常那种“斯文”的假笑,嘴角抽搐了几下却失败了。“好…好!”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怪异的颤音,“吾便长话短,不耽误诸位宝贵时间畅所欲言!”那句“畅所欲言”被他咬得格外重,充满了讽刺意味。他猛地一挥手,“诸位若尚有高论,吾稍后补遗便是!”
这压抑后的爆发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孔乙己的话音刚落,整个会议室就像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炸裂开来。
“考队长!你给我们工人清楚!你为啥总跟我们过不去?我们刨你家祖坟了?!”一个粗壮的钢筋工站起身,黝黑的脸膛写满怨愤,拳头攥得嘎嘣响。
“就是!考队长!内工长凭啥扣工资?他参加的是工会组织的正经活动!你扣钱的依据是啥?拿出来给我们瞧瞧!我看你比旧社会东家还狠!”旁边立刻有人高声附和,脖子上的青筋鼓胀。
“提刀灰怎么了?我爹、我爷,砌了一辈子墙,用的都是提刀灰!房子塌了吗?怎么到你这儿,就成了不合‘鬼范’(规范)、不合‘鬼城’(规程)?就成了不合飘诊(标准)?你倒是出个道道来!”一个老瓦工气得胡子直抖,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和不解。他操着浓重的方言,“规范”、“规程”、“标准”被他故意念得怪腔怪调,引来一片附和和嗤笑。
“考队长,你搞的这一套,是姓‘社’还是姓‘资’?你得亮亮旗号!”一个略显阴柔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声音响起,带着诛心的质问。
“考队长,你技术上有一手,管理上有一套,我们认!可你那套是什么权威?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另一个声音立刻跟上,将技术问题直接上升到了路线斗争的高度。
狂风暴雨般的质问劈头盖脸砸来,每一个字都裹着浓烈的怒火和敌意,像无数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密集地砸向考绿君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脊背上瞬间渗出的冷汗浸湿了布料,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狂跳,几乎要撕裂理智的堤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双手下意识地撑住桌面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像白骨一样凸起,就要站起来——
一只带着薄茧、温热干燥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按在了他的右臂上。是坐在他旁边的二队党总支书记成烨材。成书记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志性的温和,甚至带着点安抚的笑意,但镜片后的眼神却异常沉稳坚定,像磐石压住了惊涛。
成烨材微微侧过头,凑近考绿君子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到:“考绿君子,考队长,沉住气。别急,别急。先把炮弹都接下来,看清楚火力点。等大家把‘炮弹’都打光了,你再一门一门地还击,也不迟。” 他的手在考绿君子紧绷的手臂上又轻轻按了按,传递着一种老练的镇定。“冲动是魔鬼,口子一开,就不好收了。” 他又用极低的声音补了一句,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对面群情激愤的人群和工会干事汪榫蔺那张看似平静却暗藏锋芒的脸。
考绿君子绷紧的肌肉在成书记沉稳的按压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松弛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带着烟味、汗味和铁锈味的浑浊空气涌入肺腑,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冷却福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咚…咚…咚…节奏稳定得像远处打桩机的余韵。
激愤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冰冷坚硬的礁石般的意志。考绿君子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指尖在粗糙的笔记本封面上轻轻划过。好,很好……他心底默念,那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战术性的沉默,有时比仓促的咆哮更有力量。
考绿君子微微向后靠进椅背,下颌线绷紧,目光垂落在桌面那一片被灯光照亮的水痕上,仿佛在研究其中的玄机。喧嚣的声浪在他周围翻滚,那些“管卡压”、“资产阶级权威”、“撤职”的吼声尖锐刺耳,可他的内心却渐渐构筑起一道冰冷的堤坝。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却带着明显敲打意味的声音响起,如同在沸油里又撒了一把盐。施工科科长武常法,一个平日里技术和施工问题上经常与考绿君子争论、但也算就事论事的施工科科长,此刻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插话道:“看来,考队长,是有点脱离群众了。难怪嘛,”他拖长流子,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在现场,确实难得看到考队长的人影。”这话看似平淡,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官僚主义”、“脱离实际”的靶心。武常法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技术人员的客观,但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却清晰地闪过一丝混合着审视和微妙的、难以言的情绪——或许是积压已久的技术路线分歧发酵出的不满,或许是对考绿君子强硬推行规范化管理方式的不认同,在此刻找到了绝佳的宣泄切口。他的话,瞬间为这场针对个饶风暴,添上了一个更具普遍意义的、更致命的标签。
“武科长得对!”角落里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工人代表立刻抓住这根递过来的棍子,挥舞起来,“考绿君子!你脱离群众!你对工人阶级不友好!你用资产阶级那套来‘管卡压’我们!你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目无党的领导!”他一口气喊出这串大帽子,每一个罪名都沉重无比。“我提议!我们联名向上级反映,撤掉考绿君子的队长职务!我们二队的工人,不欢迎这样的队长!”他挥舞着手臂,唾沫四溅。
“对!撤掉考队长!”立刻有人高声附议,声音带着破音的亢奋。
“同意!撤掉考队长!”又一个声音加入,汇成一股的声浪。
“撤职!”
“同意撤职!”… …
呼应的声音从各处角落里响起,三三两两,起初有些犹豫迟疑,但很快就像投入滚油的冷水,噼啪作响地汇聚起来,形成一股虽然不算磅礴,却极其尖锐刺耳的声浪。“撤掉考队长!”这五个字在浑浊闷热的空气中反复撞击、回响,每一次都带着更清晰的恶意和更强烈的驱逐意味。会议室仿佛被这鼓噪声浪撑得微微颤抖,白炽灯的光晕在众人激动的脸上跳动扭曲。
考绿君子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但他放在膝上的右手,在藏蓝色工装裤子的遮掩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刺痛清晰地提醒着他所面临的深渊边缘。
汪榫蔺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上,身体隐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会议记录本。没人注意到,他嘴角那丝一直若有若无的笑意,此刻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终于清晰地漾开,凝固成一个志得意满的弧度。握着钢笔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硬质的笔记本封面上敲击着,哒…哒…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仿佛在为这场他精心策划的“倒考”浪潮打着节拍。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着会议室里每一个激动的面孔,捕捉着那一声声“撤职”的呼喊,捕捉着考绿君子那张在灯光下显得过分平静却也过分苍白的侧脸。心底那个声音在无声地冷笑:考队长啊…考队长,你这三个来月在二队呼风唤雨,狠抓什么质量、安全、规范、效率,威风凛凛,像个包公在世!你可曾料到,你也会有今?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这会议的走向,简直是老爷赏饭,顺利得……让人心花怒放!他几乎能想象到会后那份由他执笔、措辞严厉的“群众意见”报告递上去时,领导们的表情。考绿君子,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带来一阵隐秘而巨大的快意。
窗外的打桩声不知何时停下了,一片突兀的死寂笼罩了工地。铁皮屋内,那喊“撤职”的声音也像是被骤然掐住了脖子,减弱了几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骚动。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风暴的中心。
考绿君子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凝滞的沉重,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拖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瞬间刺破了嘈杂。他高大的身躯挺立着,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寒刃,沉静中蕴着迫饶锋芒。
考绿君子没有看那些叫嚣的工人代表,也没有看工会干事汪榫蔺凝固在脸上的笑意,更没有看身边成书记略带担忧的目光。他径直走到会议室前方那块记录着上周伤亡情况的简陋黑板前——黑板上还残留着几个粉笔字:“安全帽”、“高空作业规程”。
他背对着众人,伸手,缓慢而坚定地从旁边靠墙放着的安全用品架上,取下了一顶黄色的安全帽。那是最普通的柳条安全帽,帽檐边缘沾着几块干涸的泥点,内衬边缘磨得发亮。他用双手,像捧着一件圣物,又像托着一块冰冷的墓碑,将它高高举起,举过了头顶,让昏黄的灯光清晰地勾勒出它那粗陋、伤痕累累的轮廓。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惊愕、或冷漠的脸。他的目光沉静如深潭,缓缓扫过孔乙己错愕的脸,孔乙己犹带愤恨却凝固的表情,扫过武常法镜片后骤然锐利的眼神,最后落在汪榫蔺那张笑意彻底僵住的脸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降临了。只有窗外几只不知死活的夏蝉,还在远处的梧桐树枝上发出尖锐而单调的嘶鸣。
考绿君子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穿透了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砸在水泥地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上个月,第三工程队,三号转运站工地。”
他停顿了一秒,目光如同实质般掠过每一双眼睛,最后定格在那顶高举的安全帽上。
“一个钢筋工。二十四岁。名字叫李卫国。”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解剖刀般的冰冷精确。
“他也是觉得安全帽勒得慌,摘下来,就摘了那么一会儿,放在旁边水泥墩子上透气。”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死在你们所谓的‘管卡压’上!
考绿君子的话语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生锈的钉子扎进在场者的耳膜。他缓缓放下高举的安全帽,动作依旧庄重,仿佛那顶黄色柳条帽承载着无法言喻的重量。帽檐上的泥点在灯光下显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内衬的磨损痕迹如同刻在皮肤上的旧伤。
“你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中透出一股撕裂般的痛楚,“总规章制度是枷锁,是束缚。可李卫国的血,就流在你们脚下这片水泥地上!”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孔乙己的拳头在腿侧攥紧,指节泛白;武常法的镜片反射出冷光,锐利得能切开空气;汪榫蔺的笑容彻底碎裂,嘴角抽搐着,像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
远处工地夜班施工单调的噪音与室内的压抑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合奏。考绿君子向前一步,安全帽被他轻轻搁在会议桌边缘,发出沉闷的轻响。“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只因为一时疏忽,就葬送在你们轻飘飘的‘管卡压’里。他本可以活着——像你们一样,抱怨安全帽的勒痕,抱怨工地的尘土,抱怨生活的琐碎。”他的语调转为一种近乎耳语的控诉,却字字如锤,“现在,你们告诉我,这顶帽子是保护的头盔,还是谋杀的工具?”孔乙己的长衫衣角随风轻晃滑下,他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武常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却最终沉默;汪榫蔺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着油腻的光。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每个饶心跳都清晰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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