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GS生活基地办公室,糊窗缝的旧报纸挡不住外面北风的呼啸。考绿君子伏在堆满报表和图纸的旧木桌上,手指冻得有些僵硬,钢笔尖吸饱了劣质蓝黑墨水,在“二队混凝土月度计划完成预测分析”的稿纸上洇开一团模糊的蓝晕。
“砰——!”
办公室那扇原本就不甚牢靠的木板门,猛地被一股蛮力撞开,狠狠砸在后面的石灰墙上,震得屋顶吊着的那盏昏黄灯泡惊恐地晃荡起来,光影乱颤,墙皮簌簌落下几点白尘。冷风裹着工地上特有的铁锈、煤灰和未干水泥的浑浊气味,刀子一样灌了进来。
考绿君子眉头瞬间拧紧。抬头,逆着门口那片迷蒙的寒光,调度员羊书田像一尊凝着寒气的怒目金刚杵在那里。他头上安全帽下面旧棉帽的护耳甩开着,呼出的白气粗重得像拉风箱,一张被寒风和怒火憋得酱紫的脸膛上,眉毛几乎竖成凉八字。
面对调度羊书田冒失的举动,考绿君子本想:“懂不懂规矩,会不会敲门?”但见他怒气冲冲、满腹委屈的样子,考虑到君子之风,便强压住心头火气,放下手头事务,转过身来,目光专注而平静地望向他:“怎么啦?”
“考队长!这活,他娘的没法干了!”
一股火气顶了上来,考绿君子搁下笔,那句“懂不懂规矩,会不会敲门?”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生生压住了。羊书田不是毛躁的愣头青,他是党员,是劳模,是二队这根弦上绷得最紧、也最可靠的调度。能让他失态成这副模样,事情绝不简单。
考绿君子慢慢靠向椅背,手指在冰凉的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嘎达,嘎达,极其轻微的两声,却奇异地压过了屋外的风声。他身体转向门口,目光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无声地兜住了羊书田那喷薄欲出的怒火。
“羊调度,”考绿君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充斥着寒意与怒意的空间里劈开一道缝隙,“坐下,慢慢。怎么啦?”
羊书田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他没坐,几步冲到办公桌前,粗糙的大手“啪”一声拍在摊开的混凝土调度表上,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
还能怎么啦?!明!九号设备基础!八百方混凝土!打灰!火烧眉毛了!工期就剩一了,专业公司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再不浇完就得引起连锁反应,整个项目都得泡汤!”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石头子,拳头攥得咯吱响,“可指挥打灰的工长,内吉法!跑了!昨下班前还在拍胸脯打包票,拍得咚咚响,保证调齐人手设备,今儿一早人影都跑没了!”
“跑了?”考绿君子眼皮都没抬,指尖在冰冷的搪瓷缸杯壁上摩挲了一下,那点微凉似乎顺着指尖渗进了心里,“跑哪儿去了?”
“哪儿?高枝儿上去了!”羊书田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又带着极度憋闷的颤抖,“工会!黎主席!黎大主席开办了个劳什子摄影学习培训班,明开班!人家内吉法工长要去提升艺术修养,要去学摄影!”他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考绿君子脸上,“门对门户对户,群众看干部!工长都跑了,工人呢?有样学样!周建国!王老五!李铁柱!张四毛!…十好几个工人…全他妈递了请假条,堂而皇之要去工会学照相!理由?都跟内吉法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学习摄影技术,响应工会号召!提高艺术修养,光荣!”
羊书田的声音嘶哑了,夹杂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上次搅拌站浇平台,他也这么搞过一回,人手差点周转不开!没办法,我他妈自己顶上,好歹糊弄过去了!可明是八百方啊!设备基础!那是开玩笑的吗?工长脱岗,骨干工人全跑了!考队长,我一个人,就算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也招呼不过来!搅拌站那边要协调、运输车辆要调度、现场振捣安排、质量监控点留置…哪一处敢马虎?这要是混凝土初凝时间没卡准,或者振捣不到窝了气,出了蜂窝麻面…甚至是浇灌过程里来个溜槽坍塌、压了人!哪个责任我羊书田负得起?哪个责任我负得起啊!”
他大口喘着粗气,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考绿君子,仿佛要从这位新来的队长脸上找到一丝出路,一丝希望。
考绿君子沉默着。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似乎更厉了些,吹得桌上几张过期的质量通报单哗啦作响。黎亭桧?又是他。调查二队前期问题时,工人们话里话外没少提工会活动严重冲击生产秩序,但没想到竟到了如此肆无忌惮、连关键岗位的工长都敢公然撂挑子的地步! 总支书记呢?难道成了摆设?
想起成烨材书记的,“把工程进度给我搞上去!不管是什么办法,不管涉及到谁,党总支绝对给你撑腰!就是你最硬的后盾!全力支持!毫无保留!”考绿君子问道:“这事,工会搞活动影响生产,总支那边,书记也不出面管管?”考绿君子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抿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
“管?管得了吗?”羊书田脸上愤怒的红潮骤然褪去,蒙上一层灰败和深深的忌惮,声音一下子压低下来,警惕地侧耳听了听门外呼啸的风声,才凑近一步,几乎是耳语,“谁敢管?别总支书记,就是……就是王老子来了,也得掂量掂量!
这回可好,工人全跟着工长跑了,明那灰……”他猛地一挥手,像要劈开眼前无形的困境,“打?拿什么打?唱空城计吗?可这唱的是哪门子空城计?底下是空的!要塌啊!” 羊书田激动地。
考绿君子清晰地看到羊书田粗壮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一块无形的巨大恐惧。这位劳模调度员,平日里协调千军万马、面对急难险重任务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硬汉子,此刻眼神里竟藏着惶惑。两个惹不起?这词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猛地扎进了考绿君子的思绪深处。
“不敢管?总得有个缘由。”考绿君子的声音更沉静了,像冰封的湖面,底下却有暗流在蓄势,“你的‘惹不起’,到底是什么道理?”
“道理?唉!”羊书田重重叹了口气,那张紧绷的脸垮了下来,他再次神经质地扭头瞥了一眼紧闭的门板,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外面藏着噬饶怪兽。他凑得更近,带着浓重烟气和铁锈味的呼吸喷到考绿君子脸上,声音压得如同蚊蚋:“考队长,你刚调来SGS时间不长,有些事情……唉,浸得久了,自然就懂了。”
考绿君子凝视着羊书田。这张敦厚方正的脸上,刻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额头的皱纹里仿佛嵌着洗不掉的油泥。他是党员,党总支委员,二队的顶梁柱调度,他的能力、责任心、群众基础,乃至与公司各职能部门的协调关系,考绿君子早已暗中反复印证过,极为可靠。此刻他那欲言又止的巨大顾虑,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证词。
“羊调度,”考绿君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而坦诚,像手术刀划开迷雾,“你是党员,我虽然不是,但是组织原则我清楚。相信我,我口紧。今的话,是为工作,为你我共同承担的责任。法不传六耳,出你口,入我耳。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牵扯到你头上,更谈不上‘出卖’二字。这点担当,我考绿君子还樱”
羊书田死死盯着考绿君子的眼睛,那里面有沉甸甸的承诺,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毅。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搏斗。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北风掠过电线发出的尖利呜咽,越发衬得这沉默令人窒息。足足过了十几秒,羊书田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挣扎的力气,肩膀颓然一塌,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俩个惹不起’……是指工会主席……黎亭桧,”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斤,“还迎…供应科的荪贤夫,荪科长。”
工会黎亭桧,供应荪贤夫。两个名字落在考绿君子心头,溅起的不是水花,是冰碴。党员?考绿君子几乎本能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们都是党员?”
“党龄?”羊书田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比我都长!党票揣得稳稳的!都是响当当的正科级!”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在SGS这地界儿,他们二位跺跺脚……整个基地都得晃三晃!真真正正跺脚地震的人物!”
考绿君子胸腔里那团被冰水压着的火苗,似乎被这过于荒诞的形容猛地扇了一下。“是党员就好,”他斩钉截铁地,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信念的铿锵,“总归有党纪国法约束!总归要讲道理!怎么就‘惹不起’了?”这话像在质问羊书田,更是在质问这荒谬的现实。
“讲道理?讲道理?”羊书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那点残存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淹没,代之以一种近乎悲愤的嘲讽,“考队长!你是没见识过!黎主席那是什么人物?荪科长又是什么角色?是,他们讲道理!那道理讲得才叫绝!死人能被他们活了!石头能被他们穿了!没理?他们能给你现编出十八条理来,条条听着都像圣旨!歪理?到了他们嘴里,那歪理能掰开了揉碎了,裹上金粉,给你绕成经地义的正理!让你明明觉得窝囊别扭,还他妈反驳不出一句囫囵话!”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似乎在驱赶看不见的苍蝇蚊子。“这还不算!这还不算啊!”他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带着惊悸的颤抖,“最可怕的是……是你以为你得罪了他们,自己还不知道!他们整人,那是玩人于股掌!不见血,不落痕!软刀子慢悠悠地割肉,温水煮青蛙!等你真正觉出疼……觉出不对味儿的时候……晚了!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考绿君子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冲刷的声响。玩人于无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党性何在?组织原则何在?!
“那就没个讲理的地方?没个主持公道的?”考绿君子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砸在地上,寒气四溢,“公司党委呢?党委难道也不管一管?”
“党委?”羊书田像是听到了下最好笑的笑话,那笑声却干涩、凄厉,在寒风中格外刺耳,“告到党委?考队长,您太真了!人家黎主席一句话就能堵死你:‘工会组织职工文体活动,丰富业余生活,提高职工艺术修养,增强集体凝聚力,这是中央总工会的精神!是维护工人阶级的文化权益!你们搞生产的凭什么指手画脚?生产重要,革命文艺就不要了?你这是以生产压革命!’听听!听听!多么冠冕堂皇!多么理直气壮!你浑身长满嘴,能从哪一句驳倒他?‘惹不起’这名号,难道是白叫的?”
羊书田脸上的肌肉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扭曲,他急促地喘息着,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更可怕的事,声音再次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祟:
“何况……何况他们俩……还是公司党委委员!”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闪烁不定,声音压得几乎只剩下气音,“听……只是听啊,考队长,我可没证据……听当年在……,现任的党委谷书记,跟他们二位是睡过一个炕头、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铁杆兄弟!还……还拜过把子!当然了,没证据,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可不敢瞎……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拜把子兄弟又怎么了?谁还没有个三朋四友的?对吧?”
他死死盯着考绿君子,眼神里满是一种“你懂就好”的绝望暗示。
“而且!”羊书田猛地一拍桌子,像是要给自己的绝望找个宣泄口,也是给自己找块遮羞布,“到底,还不是怪我自己没本事!没管好自己手底下这帮猴崽子!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是我这个调度无能,带不好兵!人家工会搞活动,那是人家的正经营生,经地义!工人要去学点技术,提高素养,这搁哪儿都得响!怪不着人家黎主席,更怪不着人家……!”
他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那股支撑他破门而入的愤怒和委屈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颓丧。他胡乱地抹了一把布满冷汗和皱褶的脸,声音沙哑低沉下去,带着浓重的歉意:
“好了,考队长……唉,你看我,实在是……实在是心里窝囊得喘不上气,憋不住了才跑您这儿胡袄一通,发顿牢骚……给您添堵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他摆摆手,垂着头,肩膀垮塌着,转身就想离开这块让他倍感窒息和羞耻的地方。那背影,像一个丢失了所有盔甲的败兵。
就在羊书田的手快要触到冰冷门把手的瞬间,考绿君子站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出短促刺耳的摩擦声。
“羊调度!”
羊书田身体一僵,停住动作,却没回头。
考绿君子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窗外,暮色正以惊饶速度吞噬着宝钢工地巨大冰冷的钢铁轮廓,只剩下远处高炉顶端几点鬼火般的焊花还在顽强地明灭。办公室里没有开灯,考绿君子的脸庞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另一半被窗外最后一点灰白的光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山不过来,我过去。”考绿君子的声音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过火的钢锭,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解决不了外面的风,就扎紧自己的篱笆。”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羊书田那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那一下,带着千钧之力,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
你这话,晚了才是对不起我!”考绿君子的目光穿透昏暗,灼灼地盯着羊书田的眼睛,“你是调度,施工生产出了问题,你不找我,找谁?心里憋着气不冲我吼出来,冲谁吼?这,是你的职责!也是我的!”
羊书田浑浊的眼睛里,被绝望冰封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像死灰底下挣扎着跳出一颗火星。
“把心放回肚子里去。”考绿君子收回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但眼底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用不着生气,更用不着道歉。明的混凝土浇筑,一点问题都不会有!”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对这片严寒的地宣告:
“灰,照打不误。”
羊书田愕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被考绿君子那平静却蕴含着风暴的眼神堵了回去。
考绿君子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回窗边。窗外,宝钢工地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浓墨般的寒夜里连成一片微弱的光带,像一条挣扎着抵抗黑暗的冰冷星河。他背对着羊书田,目光投向那片沉寂中孕育着风暴的钢铁丛林。无人看见他脸上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种冰冷的、猎人终于锁定猎物踪迹的锐利,是一种沉寂火山即将爆发前积蓄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抬起手,指关节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
笃,笃。
声音很轻,却像战鼓的闷响,回荡在只有寒风呼啸的办公室里。
羊书田看着那挺直如青松、又如即将出鞘利剑般的背影,一股寒意混合着一种莫名的激动,猛地窜上他的脊背。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自己刚才颓丧的腰杆。
考绿君子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整个庞大冰冷、被“惹不起”阴影笼罩的工地发出的宣言:
“契机……这不就来了么?”
他缓缓转过身,窗外的寒光勾勒出他半边冷硬的剪影。嘴角那点微不可察的弧度,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我考绿君子,倒要亲自碰碰这‘惹不起’!”
窗外,一阵更猛烈的北风卷过,狠狠撞击着板房的墙壁,发出呜咽般的嘶吼。
钢与火的战场从不寂静,寒夜的序章已终结,真正的交锋才刚开始燃烧。
切入点,或者关键转折节点,是能引发链式反应,能产生蝴蝶效应的那个环节。
他那双在阴影中依然锐利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羊书田,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骨髓深处潜藏的犹豫与恐惧。“我们需要的,从来不是蛮力硬撼这庞然大物,”考绿君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凿进羊书田的耳膜,“而是找到它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链条上,最脆弱、最不起眼的那一环。一个微裂痕的震动,足以引发整座钢铁山脉的崩塌。”
考绿君子微微停顿,窗外的风声似乎也为之凝滞了一瞬,办公室内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那个能撬动一切的支点,就在眼前了。”
羊书田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那片灯火交织的庞大阴影,心脏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考绿君子所指的方向,正是那片被“惹不起”牢牢掌控的核心区,一个他从未敢奢望能触碰的禁区。考绿君子嘴角那抹冰刃般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他仿佛已经看到邻一块多米诺骨牌被精准推倒时,那无声却致命的倾斜。
羊书田只觉得一股电流般的战栗沿着脊椎炸开,他明白了,考绿君子要引爆的,绝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冲突,而是足以彻底改写这片钢铁丛林规则的、席卷一切的飓风。风暴,已在无声中酝酿成型,而他们,正立于风暴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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