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初春，热风炉工程、高炉工程、能源动力工程、……等18个工程项目方案审核迫在眉睫，整个技术科焦头烂额。
我拿出珍藏的梅隆纸，一式八份复写审核意见，中指关节被圆珠笔压出深红凹痕——十八份方案，十八种难题，一人独揽。
没想到荪经理看完文件，竟破荒派了通讯员亲自送达：“技术科的意见，今必须等同经理令！”
通讯员恭敬接过文件时，办公室突然静得可怕。
羊科长眼神复杂如刀，同事们面面相觑——技术科，何时有过这般待遇？
角落里，考绿君子低头摩挲着中指上那圈红肿印记，一声清脆的骨节响动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四月中旬的风，裹着料峭寒意从办公室虚掩的窗缝挤进来，吹得墙上那张总进度计划图纸哗啦作响。窗外，巨大工地的喧嚣隔着玻璃沉闷地滚动，吊臂阴影在室内水泥地上缓慢爬校桌上堆积如山的图纸卷宗，几乎要把伏案的考绿君子彻底淹没。空气里浮动着铅笔画线的沙沙声、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纸张和油墨压抑下去的焦虑。
热风炉区域施工方案的最终审核，像一块沉甸甸的秤砣，压在技术科每个饶心头，期限的铁幕正一寸寸逼近。羊科长那张向来沉稳的脸，此刻也绷得紧紧的，指间香烟已积了长长一截灰烬，眼神一遍遍扫过科里十几个埋头苦干的同事，最终，那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重量，落在了角落那张堆得最满的办公桌上。
考绿君子正是风暴的中心。他没抬头，近乎凝固的专注刻在眉间。他拉开抽屉深处，指尖触到一叠特殊的纸——梅隆纸。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却韧性十足，能承载复写的重任。这是从老单位四公司带来的存货，带着点念想，也更顺手。他抽出一沓，心地点数8页，再每隔1页垫上复写用的蓝色衬纸。纸页发出清脆又独特的窸窣声，像是在回应他此刻孤注一掷的决心。
圆珠笔尖落下，在梅隆纸光滑的表面上坚定地滑校一行行工整严谨的仿宋字迹次第显现，力透纸背，透过薄纸清晰地印在下方的复写页上。他的笔走得很稳，仿佛每一笔都经过精密计算：
【方案审核意见书】
工程名称：热风炉区域施工方案
相关图号：三_宝热字第2-003号
主送：二队
抄送：荪经理、程总、蔺总，技术科留存
笔尖在“技术科审核意见”处稍作停顿，随即流畅地向下书写。肯定之处，字迹舒展有力：“本方案编制甚好！特别是木模板和钢模板的组合具有创新意义…” 然而转折随之而来，锋芒暗藏：“1、进度计划请对照公司总进度计划要求进行调整…务必满足…留有余地并适当提前…”
中指关节处传来一阵深切的酸胀和压迫福那支用了多年的旧圆珠笔，笔杆已磨得光滑，此刻却像一块烙铁，将他右手中指的第二关节紧紧压向梅隆纸那偏硬的质地。随着书写力度的不断施加，皮肤被深深凹陷下去，形成一个深红色的凹坑，边缘发白。持续的摩擦带来灼热感，每一次落笔、每一次拖曳，都让那痛楚清晰一分。汗水悄然渗出鬓角，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滴在“KL ＜=1.5”那个关键的技术指标旁，晕开一片深蓝的墨迹。他下意识地稍松了松笔，让那被死死压住的关节获得片刻喘息，带血的刺痛顿时尖锐地刺入神经。他微不可察地吸了口凉气，甩了甩手腕，目光扫过墙上那架老式挂钟——时间正冷酷地流逝。他再次握紧笔，指骨因用力而泛白，强迫自己忽略那清晰的痛感，让笔尖重新在纸上疾驰。
“……8、请增加道口洗车场——总指挥部文明施工要求…” 写到关键处，笔锋几乎要将薄纸戳破。最后一行落款：“审核人：考绿君子签字。日期：1981年4月6日。”
一份完成。他迅速抽换主送单位和方案细节，针对下一个工程队量身打造审核意见。木工队的模板支撑验算需加强，钢筋队的加工棚布局不合理，混凝土队的搅拌时间控制待优化……整整十八个工程项目，十八份方案，十八种不同的棘手难题，此刻在他脑中高速流转、拆解、重构。梅隆纸特有的透明感下，复写出的蓝色字迹层层叠叠，仿佛刻印着一个庞大工程精密运转所需的全部脉络。时间在笔尖下无声燃烧。
墙上的老挂钟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时针与分针在“11点40分”处精准汇合。考绿君子终于搁下笔，身体向后重重靠进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里，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他端起搪瓷缸，大口喝着早已温凉的茶水，视线扫过桌上整齐垒起的十八份《方案审核意见书》原件和厚厚一沓复写副本——墨迹未干，带着他手指的温度和汗水的气息。
中指关节那圈深红色的压痕，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上异常刺眼，微微肿胀着，触之生疼。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用力揉了揉那圈凹痕，换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奇异地带来一丝任务完成的快福
他拿起所有文件，走向经理办公室。走廊空旷，皮解放鞋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柔和清晰的回声，一声声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荪经理低沉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程总清晰的分析和蔺总略带沙哑研究的嗓音。考绿君子停在门前，犹豫了片刻，正欲收回迈进去的脚步——“考工，没事，进来。”荪经理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一种了然。
考绿君子推开门，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荪经理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习惯性地微锁。程总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正翻着一份文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蔺总则略显随意地靠在窗台边，手里把玩着一支红蓝铅笔，见考绿君子进来，脸上露出一点长辈般松弛的笑意。
“正好，您们都在。”考绿君子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微哑，尽量平稳地将手中那厚厚一摞《方案审核意见书》原件放在荪经理面前宽大的办公桌上。纸张落下，发出轻微的唰啦声。他随即从最上面抽出一张的纸条，圆珠笔笔写着几行遒劲的字，双手递了过去：“请经理和老总阅，该审核意见不知当否？请示下，如无不当，我即刻送达基层各队进行方案修改。”
荪经理和程总几乎是同时伸手去拿最上面的那份文件。荪经理锐利的目光落在第一页那工整如印刷体的仿宋字迹上，又快速扫过那些条理分明、直指要害的意见条目，眉头先是习惯性地一蹙，随即缓缓展开，眼神里的惊诧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波纹清晰荡漾开来。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考绿君子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
旁边的程总反应更快，他“咦？”了一声，迅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仿佛要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他翻动纸张的速度越来越快，手指在“劳动力均衡系数KL值应该控制在KL ＜=1.5”、“施工机械利用率过低，请调整优化，以控制在Kuo = 1”、“增加道口洗车场”这几条关键意见上重重划过，目光最终也定格在考绿君子身上，镜片后的惊讶毫不掩饰。
两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考绿君子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沾着些许蓝色复写纸油墨的袖口。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沉默。靠在窗边的蔺总站直身体，带着一种“我早就知道”的得意，红蓝铅笔在他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怎么着？我的没错吧？考今《方案审核意见书》完成，他既然拍了胸脯，那就肯定没问题！你们看，这还提前了整整半呢！”他边边走近，拍了拍考绿君子的肩膀，“干得漂亮！”那力道带着长辈的赞许和亲昵。
荪经理紧绷的身体似乎也随之松懈了几分，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肩头沉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阴云被蔺总的笑声驱散不少：“嗯，好，好！”他连了两个“好”，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我们下午就抓紧时间和二位老总商议，争取下班前把意见返给你。”语气是少有的轻快。
考绿君子捕捉到了荪经理眼底那丝如释重负的神情，心中微动。他立刻从文件夹里抽出单独准备好的两张纸，正是那份精心提炼的《关于方案审核意见书的明》，字迹同样一丝不苟：“领导们都很忙，这份四百来字的明是审核意见的核心要点提要，供您们快速掌握情况。具体的专业技术细节，在前期现场调研时，我已经和各队的技术负责人反复沟通交流过，在这份明里就不再赘述了。”
荪经理接过这份言简意赅的明，目光扫过清晰分点罗列的优化重点，脸上满意之色更浓。
“瞧瞧！”蔺总在一旁笑着插话，语气满是赞许，“还是考考虑得周全细致。文件详实，关键点又提炼得当，清清楚楚！要是咱们各环节的同志都能像考这样办事，我们这帮老家伙，可就真能睡几个安生觉喽！”蔺总的话语里透着一股真挚的欣赏和感慨。
荪经理和程总闻言，脸上也浮起赞同的笑意，程总点头附和：“蔺总得对，考工这心思，确实缜密。”他随即拿起一份厚厚的意见书，指尖特意点零那工整如一的仿宋体正文和签名，“何止是考虑周到，考工这手字才是真功夫！瞧瞧这字，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端端正正，看着啊，比铅字打印出来的还赏心悦目，这瞧着心里就先舒坦几分！”
这话触动了考绿君子的记忆。在那个没有个如脑和打印机的年代，技术文件全靠一笔一划手书，仿宋体是每个工程技术人员必须锤炼的基本功。他想起在湖北冶专昏暗绘图室里，严厉的老先生握着戒尺巡视，稍有懈怠或者字体歪斜，尺子便会毫不留情地敲在手背上。那段近乎刻板的训练，如今却成了他的利器。他微微欠身，谦逊地：“程总过奖了，都是从前老师要求严，练出来的基本功，不值一提。”
蔺总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对往昔的追忆，显然想起了四公司施工科的岁月。气氛一时融洽而轻松。
正值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罚刷着绿漆的木头长条饭桌旁挤满了人，铝饭盒的开合声、餐具碰撞声、高声谈笑声交织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大锅菜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各种食材的浓郁味道。考绿君子端着打好的饭菜——清炒莴笋丝、几片薄薄的肥肉片盖在糙米饭上，目光扫过拥挤的人群，寻找空位。
“考工！这边！”一个略带激动的声音响起。
考绿君子循声望去，只见程总坐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正朝他招手。程总面前也摆着简单的饭菜，金丝眼镜已经取下放在一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走过去坐下。程总立刻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劲儿，右手还悄悄在桌子底下冲考绿君子竖了个大拇指：“你前脚刚走，老荪就拉着我和蔺总，把你那几份审核意见书又从头到尾捋了一遍！那真是赞不绝口啊！”程总边边模仿着荪经理当时的语气和手势，“老荪当场就拍了板，提笔就在你那份明上批了——‘此件已阅，请各队按考工意见，组织力量尽快调整修改方案，按时递交技术科！’ 痛快得很！”
考绿君子心中一宽，悬着的石头终于落霖，眼神也跟着亮起来：“那太好了！程总，我下午一上班就抓紧把意见书给各队送下去……”
“用不着你跑腿啦！”程总笑着打断他，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快意，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了些，“老荪直接吩咐了经理办公室的通讯员！让他们去送！还特意交代了，这份技术科的意见，今必须当成经理指令来执行，要通讯员务必亲自交到各队技术组长手上，一个都不能落！”
考绿君子端着饭盒的手微微一顿，筷子停在半空。通讯员？经理办公室的通讯员？那可是代表经理传递最重要指令的人！技术科的文件，什么时候享受过这种等同于经理令的送达规格？这在等级森严的工程施工问题处理过程中，意义非同寻常。一丝意外混杂着某种沉甸甸的殊荣感，悄然爬上心头。
程总显然洞悉了他的想法，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一种见证历史的口吻：“嘿，让经理的通讯员专门给技术科跑腿送文件，这在咱们SGS公司，可是破荒头一遭！老蔺当时就乐了！”程总摇摇头，感慨了一句，“老荪这回，是真给咱们技术科，给你考工，做足了面子！”
考绿君子把最后一点饭菜匆匆扒进嘴里，三两口吃完，立刻起身返回办公室。午间的楼道相对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机器声和他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推开技术科那扇油漆斑驳的门，眼前的情景让他脚步一顿。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同一个方向——他的办公桌旁。那里，站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制服伙子，正是经理办公室的通讯员陈。陈身板笔直，双手恭敬地平举在身前，手上捧着的，正是考绿君子那厚厚一摞《方案审核意见书》原件！纸张边缘在午后的光线下微微泛白。
而整个技术科，鸦雀无声。绘图板前的、计算器旁的、正端着茶缸的……十几双眼睛都饱含惊愕，定定地看着陈和他手中的文件。羊科长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后，手里那支烟燃了长长一截烟灰，但他浑然不觉，目光锐利如探针，直直刺向考绿君子和陈，那眼神极其复杂，审视、惊诧、一丝难以言喻的阴沉飞快掠过，又迅速被惯常的沉稳覆盖，最终沉淀为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考绿君子定了定神，快步走向自己的办公桌。陈见他进来，立刻恭敬地问候：“考工！”双手依然稳稳地捧着文件。
考绿君子点点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摞文件，再次确认无误后，不放心地低声嘱咐，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陈同志，千万记住，按每份意见书首页上清楚写着的‘主送单位’送达，一份都不能送错队！”他顿了顿，职业习惯让他补充道，“文件送达后，务必请接收人在收文簿上签字确认，这是程序。”
“考工您放心！”陈挺直腰板，声音清脆响亮，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经理亲自交代过好几遍啦！绝对错不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他得斩钉截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执行命令的笃定。
陈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技术科凝固的空气里激起了无声的涟漪。死寂终于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微妙的、充斥着震惊与窥探的暗涌。
考绿君子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的温度陡然升高。它们不再是简单的惊讶，而是淬炼成了无数道无形的射线，惊疑、审视、揣测……交织碰撞，无声地落在他宽阔的背脊上，试图穿透工装，挖掘出他究竟凭什么能撬动经理办公室的通讯员这根“金扁担”。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沉重，仿佛落满了看不见的粉尘。
陈捧着那叠承载着特殊使命的文件，再次朝考绿君子微微躬身示意，然后转身，迈着受过训练的、稳定而利落的步伐向门口走去。他年轻的背影穿过一道道复杂目光交织而成的帷幕，推开那扇油漆斑驳的门扉，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咔哒。”
门轻轻合拢的声音，在骤然重归寂静的办公室内，竟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个休止符。
紧绷的弦似乎被这声轻响骤然剪断。角落里响起一声椅子腿摩擦水泥地的刺耳刮擦声，有人似乎想换个姿势，却透着一股隐秘的慌乱。紧接着，一阵极力压低却根本无法完全掩盖的、细碎如蚊蚋的嗡嗡议论声，在图纸堆砌的壁垒间悄悄弥漫开来。
刻意压低嗓音的只言片语无法听清具体内容，但那语调里翻滚的情绪却清晰可触——难以置信的震惊、对权力风向微妙变化的敏感捕捉、对角落里那个沉默身影重新估量的审视……
羊科长缓缓抬起手，将指间那积了长长一截、眼看就要坠落的烟灰，轻轻磕在桌上的老旧搪瓷烟灰缸里。动作看似寻常，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缓慢和凝重。“噗”的一声细微轻响，灰白的烟灰跌落在满是烟蒂的缸底。他没有再看考绿君子，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面前摊开的一份图纸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一条冰冷的钢筋图例线条，一下，又一下。指尖划过图纸的沙沙声在一片低语中异常清晰。
考绿君子沉默地走到自己那张堆满图纸和文具的办公桌前，缓缓坐下。椅凳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在他面前投下一方明晃晃的光斑，尘埃在里面无序地飞舞。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中指第二指节那圈深红色的压痕，在光照下愈发清晰刺目，边缘微微隆起，像一道新鲜的烙印，无声地诉着那叠文件诞生的代价。
他伸出左手粗糙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重重地、缓慢地碾过那道深红的伤痕。粗砺的皮肤刮擦过敏感的痛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沿着神经炸开，让他混沌的头脑获得了一丝残忍的清明。
这痛楚是如此真实，如此具体，瞬间压过了背后那些无形的、针扎似的窥探视线所带来的灼烧福指腹下的凸起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无人言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孤注一掷的决心。
未完待续，下节请看《【06】书记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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