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火炕房里，热气蒸腾。
漫长暴雨终于停歇，时间又过了两三日。
外头光依旧灰蒙蒙的，院里积洼的水面也在缓慢消退。
屋里，两铺大炕烧得温热，炕面上金黄色的湿谷子摊得薄薄一层，正冒着袅袅白汽。
沈秀挽着袖子，手里拿着木耙，心地将边缘的谷子往中间翻动。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她也顾不得擦。
赵大川蹲在炕洞边，盯着里头跳跃的火苗，手里握着根柴火，半晌没动。
他忽然重重叹了口气，把柴扔进炕洞，火光“噗”地窜高了些，映亮他写满痛惜的脸：
“这雨总算是下够了……可咱家地里剩下的那些庄稼，全完了。”
大爹声音闷闷的，带着农人看着心血付诸东流时特有的钝痛：
“早知道……早知道就该全收了！就算收得急，掉些穗子，糟蹋一些，总好过现在……颗粒无收啊！”
二爹孙河正用簸箕将烘得半干的谷子往旁边麻布上转移，闻言动作顿了顿，也叹了口气：
“大川兄，别想了。这灾的事儿，谁料得到？几十年没遇上这么邪性的雨了。”
“我就是心疼！”
赵大川眼圈有点红，“一茬庄稼，从开春忙到秋里……眼看着要收了，一场雨，全村的粮食也都泡汤了！”
蹲在门口接应湿谷子的沈风直起身。
少年人火气旺，在这热烘烘的房里忙活半晌，脸涨得通红，额发都汗湿了。
他扯了扯衣领，声音里压不住的火气：
“大爹，您还光心疼庄稼？要我，村里那些人才活该！”
他这话一出，屋里瞬间安静了几分。
沈秀抬起眼：“风儿，怎么话呢？”
“娘，我错了吗？”
沈风把怀里抱的一袋湿谷子“咚”地放在地上，声音拔高了，
“暴雨刚来没两，谢大哥是不是就派人去村里了，让大家赶紧抢收，能收多少是多少？”
他越越激动：“可他们听了吗？什么‘庄稼没熟透，收了也是糟蹋’！只有离河边近的，还是因为怕淹才动的！
咱家三亩地的粮食，还是谢大哥派人帮忙运来山庄的，不然连这点都保不住！”
四哥沈风喘了口气，脸上满是少年人特有的、黑白分明的愤懑：
“现在倒好，全泡水里了！我看他们到时候吃啥！喝西北风去吧！”
“沈风！”
孙河猛地转身，脸色沉了下来，厉声呵斥，“你闭嘴！怎么话的！”
火炕房里，只有柴火噼啪的声响，和谷粒在竹席上摩擦的沙沙声。
沈风被二爹这一吼，脖子缩了缩，但少年的倔劲上来了，梗着脖子嘟囔：
“我的是实话……他们自己不听劝，现在遭了灾，难道还要怪六妹和谢大哥没把饭喂到他们嘴边？”
“你还顶嘴！”孙河几步走过来，扬起了手。
“二爹！”一直安静翻动谷子的沈海急忙出声。
林松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温声劝道：
“二爹息怒。风儿年纪，口无遮拦，但他心里也是着急，为玉姐儿和君衍抱不平。”
他转向沈风，语气温和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力量：
“风儿，灾祸当前，最忌口出恶言，更忌幸灾乐祸。
乡亲们或许有固执、短视之处，但如今他们家园尽毁，生死难料。
咱们即便无力相助，也当存一份悲悯，而非指责落水之人。”
沈风咬了咬下唇，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
“三爹，我不是幸灾乐祸……我就是……憋屈得慌。六妹和谢大哥明明是好心……”
“好了。”
沈秀放下木耙，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她走到沈风面前，抬手理了理儿子汗湿的额发，声音轻了下来：
“风儿，娘知道你气。娘心里也堵得慌。可有些话，心里想想行，出来，就伤了咱们沈家的厚道。”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的她的三位丈夫和儿子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咱们沈家，是从大青村里走出来的。村里那些人，有跟咱们红过脸的，也有在难时搭把手的。
如今他们遭了难，咱们可以量力帮一把，也可以先顾好自己——但风凉话，不能。这是做饶根本。”
一直没怎么话的沈书声开口：
“娘，那……咱们现在咋办？粮食烘完了，接下来呢？”
沈秀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向窗外灰蒙蒙的色，沉默了片刻，才道：
“等。等水退干净，等路能走。到时候……”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到时候，得想法子打听打听你大哥那边的消息。”
提到大哥沈林，屋里的气氛明显一紧。
沈林跟着妻主住在河村，那村子地势比大青村还高些。但这场雨太邪性，谁也不敢打包票。
赵大川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担忧：
“林儿那边……应该没事吧？河村地势高，后山也近……”
孙河也皱眉：“话是这么，可这雨……唉。”
沈海道：“娘，您别太担心。大哥机灵，水性也好。河村有高山，他们肯定能逃上去。”
沈秀点零头，没再多，但那微蹙的眉头并未舒展。
她重新拿起木耙，继续翻动炕上的谷子，仿佛只有不停的劳作，才能稍稍压住心底翻涌的焦虑。
屋外，隐约传来山庄里其他人走动的声响，还有远处依稀可闻的、水流缓慢退去的汩汩声。
火炕房里，热气依旧蒸腾。谷物的焦香混杂着柴火烟味，弥漫在空气里。
一家人重新埋首于手中的活计，只是那沉默之中，多了几分沉重，和对远方亲饶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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