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二,晨,遵化城头。
顺巡抚王元雅扶着冰凉的垛口,望着城外五里处那片连绵不绝的后金大营。
旌旗如林,营帐如云,晨雾中传来的操练声隐约可闻,带着草原特有的粗犷与杀气。
东面,昨日那场惨烈无比的厮杀已经平息,只剩下零星乌鸦在战场上空盘旋,啄食着来不及收敛的尸骸。
赵率教部全军覆没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城内许多人心头最后的希望。
王元雅的面色灰败,眼窝深陷,三日未换的官袍上沾着灰尘和早已干涸的血迹——那是巡城时,一个被流矢射中的士兵溅上的。
他知道自己可能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
若当时开城接应,内外夹击,或许……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如今,遵化彻底成了一座孤城,被四万如狼似虎的后金大军铁桶般围住。
“方振华。”他声音沙哑。
“末将在。”
武官方振华按刀肃立,甲胄上也有多处破损,但眼神依然锐利。
“城汁…还有多少可战之兵?粮草火药,还能支撑几日?”
方振华沉默片刻,如实禀报:“回大人,城内原驻军加临时征募青壮,约八千余人。
然经连日守御、逃亡,实有战力者……不足五千。粮草省着用,可支半月。
火药箭矢……若敌军持续猛攻,恐只够三五日之用。”
王元雅闭了闭眼。
五千对四万,半月粮草。这是绝境。
“百姓情绪如何?”
“惶恐……但有马思恭、贾维钥等乡绅耆老安抚,尚能维持秩序。只是……”
方振华顿了顿,“昨日战后,有部分被裁汰的旧卒和市井无赖,暗中串联,言语间颇有怨怼,言朝廷弃我等如敝履,不如……早谋出路。”
“奸细呢?”王元雅猛地睁开眼。
“末将已加派巡查,抓获数名形迹可疑、试图靠近火药库和城门机括之人,严刑拷问,有人招供确是受后金细作指使,约定城破时纵火为号。”
方振华语气沉重,“城内,确有蠹虫。”
王元雅拳头紧握,外有大兵压境,内有奸细蠢动,军心浮动,粮草有限……
这城,还怎么守?可他不能露怯。他是巡抚,是主心骨。
“加强巡查,凡有妖言惑众、图谋不轨者,立斩不赦!粮草统一调配,优先保障守城将士!告诉全城军民……”
他深吸一口气,提高声调,让周围守军都能听见,
“本官受朝廷厚恩,誓与遵化共存亡!皇太极想破此城,除非从我王元雅的尸体上踏过去!援军……定在途中!”
最后一句,他得自己都有些心虚。
但城头的守军们,还是因这番话,眼神略微坚定了一些。
至少,巡抚大人还没跑。
同日上午,城外后金中军大帐。
皇太极正在召开战前最后一次军议。
大帐内济济一堂,代善、莽古尔泰、岳廷济尔哈朗、阿巴泰、阿济格等大贝勒,
以及喀克笃礼、纳穆泰、达尔哈等各旗主要额真、额驸齐聚。蒙古诸部台吉也在末座。
皇太极指着简易的遵化城防沙盘,语气冷静而果决:
“遵化城高池深,王元雅拒降,意图死守。观其城防,火炮多置四角敌楼,滚木礌石储备充足,强攻伤亡必大。”
“大汗,难道就这么围着?赵率教已灭,明国短期内再无援军可至,困死他们便是!”阿济格嚷道。
“围?”
皇太极摇头,“我军千里奔袭,粮草转运不易,岂能耗在城下?明国虽乱,若拖延日久,各地勤王兵马汇集,于我大为不利。必须速战速决!”
他手指重重点在沙盘城墙各处:“我已细察,此城墙高三丈五尺有余(约11.5米),我军寻常云梯仅三丈(约9.6米),
攀爬时距城头尚有五尺空隙,此乃我军‘怯于攻城’之症结!宁远之败,亦是受制于此!”
众人默然。宁远、宁锦的惨痛记忆,是八旗心头一根刺。
“故,明日总攻,关键在于‘梯’!”
皇太极目光扫过正白旗额真喀克笃礼,“喀克笃礼!”
“奴才在!”
“你旗负责赶制的加高云梯,进展如何?”
喀克笃礼躬身,信心满满:“回大汗!奴才督率本旗工匠及包衣,已连夜改制云梯三十架,梯长皆在三丈二尺以上,最长的几架接近三丈五尺!必能直达城头!”
“好!”
皇太极赞许道,“明日卯时,八旗按昨日所定方位,同时发起猛攻。正白旗主攻东南,你的加高云梯,便是破城之钥!
其余各旗,云梯不足者,以弓箭压制城头,以挨牌(大盾)掩护步兵冲击,分散守军注意,为正白旗创造机会!”
他逐一看向各旗主将,下达死命令:“正黄旗纳穆泰、镶黄旗达尔哈,攻北面;正红旗和硕图、镶红旗雍舜,攻西面;
镶蓝旗顾三台、正蓝旗拖博辉,攻南面;镶白旗图尔格,你部协同正白旗攻东面!
各旗第一波,必须不惜代价,将云梯架上城头!谁敢畏缩不前……”
他眼中寒光一闪,“军法从事!”
“嗻!”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帐。
“此外,”
皇太极补充道,“攻城之际,各旗巴牙喇(护军)需留意城内动静。
据细作报,城中已有我内应,约定以火光为号。届时若见火起,必是内应动手,各旗须加紧攻势,直扑起火之处!”
军议散去,各旗回营备战。
皇太极独坐帐中,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
速克遵化,方能震慑明廷,搅乱其畿辅防御,为后续直逼京师扫清障碍。
这一仗,关乎他皇太极的威望,更关乎后金国运。
正白旗营地,一片忙碌。
喀克笃礼亲自监督云梯的最后加固。
这些云梯比寻常的更加粗壮,横档加密,顶端包铁,还加装了可供攀援的绳环。
伊拜牛录的拨什库(领催)萨木哈图,一个三十出头、面色黝黑、身材敦实的女真汉子,正带着本牛录的士兵检查云梯,用湿布擦拭梯身以防滑。
“萨木哈图,明你第一个上!”
喀克笃礼指着那架最高、最结实的云梯,“带着你的人,把这梯子给我架到东南角那段城墙下!
我听细作,那里有个垛口前几被炮火震裂过,守备可能稍弱。登上去,站稳脚跟,你就是大金的巴图鲁!”
萨木哈图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芒,捶胸行礼:“额真放心!奴才一定把‘正白旗’的旗子,第一个插上遵化城头!”
不远处,赫臣牛录的年轻士兵多礼善,正默默磨着自己的顺刀。
他只有十九岁,这是第一次参与攻打如此坚固的大城,心中既兴奋又忐忑。
伊拜牛录的另一名悍卒毛巴里,则大口嚼着肉干,和同伴吹嘘着自己当年在辽阳城下如何勇猛。
遵化城内,夜幕降临,却无人安眠。
知县徐泽没有回县衙,而是带着仅剩的十几名衙役和招募的民壮,在城墙下巡查,加固可能被撞击的城门,搬运石块堵死一些的暗道。
他是个举人出身的文官,此时却提着剑,满脸烟尘。
“城在人在。”他对每个遇到的士兵或百姓重复这句话。
保定推官李献明,主动请缨守东门——那是预计中压力最大的方向。
他将官服穿戴整齐,佩剑擦得雪亮,对跟随他的书吏和家仆道: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便在今日!李某虽一文吏,亦知忠义!”
前知县武起潜,早已致仕回乡,城破前却主动留下,组织起城内一些尚有血性的青壮和退伍老兵,发放简陋的武器,编成数支义兵队,准备进行巷战。
“鞑子破城,必行劫掠。吾等世居于此,祖坟家业皆在,岂能坐以待毙?即便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而在城中阴暗的角落,几个被裁汰的兵痞和那个早被后金细作收买的奸细,正在低声密议。
“明,听外面号炮为令,三通鼓后,咱们就在粮仓附近、还有西门马厩那边放火!火光一起,外面的大军就会猛攻那里!”
“放火容易,可咱们……怎么出城?”
“慌什么!细作老爷了,城破之时,趁乱往东门跑,那边有接应!到时候金银女人,随便抢!”
黑暗中,几双眼睛闪烁着贪婪与恐惧交织的光芒。
方振华带着一队亲兵,如同幽灵般在街巷中穿校
他得到了王元雅的密令:非常时期,可用非常手段。他已锁定了几个可疑分子的聚集地,只待雷霆一击。
但城内人心惶惶,他也不敢大肆搜捕,怕激起更大的乱子。
巡抚衙署后堂,王元雅遣散了仆役,独自坐在昏暗的灯下。
他面前摆着官印、敕书,还有一封写了一半的遗奏。
笔尖提起,又放下。
最终,他长叹一声,将遗奏凑近灯焰,看着它慢慢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吧。”
他喃喃自语,整了整头上的乌纱,抚平官袍上的褶皱,目光望向北方京师的方向,久久不动。
这一夜,遵化城内城外,无数人无眠。进攻者磨刀霍霍,守御者心怀死志,投机者蠢蠢欲动。
巨大的命运齿轮,在血色黄昏中,缓缓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碾轧声。
明日,便是见分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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