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从黄沙漫的西北,陡然转到了烟雨朦胧的江南。
苏州府,吴县。
这里是大明最富庶的地方,也是那一帮子文人士大夫的大本营。
往年这时候,正是士对们坐着画舫、喝着碧螺春、在太湖上吟诗作对的好时节。
那些手里握着几千亩良田的老爷们,最喜欢谈的就是“耕读传家”。
可今年,风向变了。
吴县最有名的茶楼“得月楼”里,气氛诡异得很。
往日里这里是谈诗论文的地方,今却充满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声。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胖子,正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的账本。
他叫刘德茂,刘员外。
家里有良田三千亩,在吴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现在,这三千亩地,成了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刀。
“老爷,不能再拖了。”
刘家的管家站在一旁,急得脑门上全是汗。
“衙门里的税务司刚刚又来了。”
“是今年行新法,摊丁入亩。咱们家那三千亩地,不管种没种庄稼,都得按亩交银子。”
“而且……而且还要补交去年的欠税。”
管家伸出五个手指头,哆哆嗦嗦地比划了一下。
“五千两。”
“少一个子儿,就要拿人。”
刘德茂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茶水溅了一桌子。
“五千两?他们怎么不去抢!”
“去年因为那个该死的罢市,咱们那一仓库的生丝都烂在手里了,一个铜板没进账。”
“今年这刚开春,佃户们又因为那个什么减租令,闹着要降租子。”
“这头进项少了,那头税还得加倍。”
“这地哪是聚宝盆啊,这分明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正骂着,楼梯口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哟,这不是刘兄吗?怎么,还在愁那几亩破地呢?”
刘德茂抬头一看,进来的是个满面红光的瘦子。
这人叫孙老三,原本是刘德茂的死对头。
以前刘德茂经常嘲笑孙老三是“市井之徒”,因为孙家里地少,主要靠开染坊过活。
可今,这孙老三穿的是最时心杭绸,腰里挂着一块亮晃晃的玉佩,走起路来都带风。
“孙老三?”
刘德茂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那一亩三分地也没好到哪去吧?怎么,捡着金元宝了?”
孙老三也不生气,大咧咧地在刘德茂对面坐下,招手叫二上一壶最好的明前茶。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刘兄,看在咱们斗了十几年的份上,兄弟给你指条明路。”
“地这玩意儿,现在就是烫手的山芋。”
“我前儿个,把家里的五百亩地,全都处理了。”
“卖了?”
刘德茂一惊。
“现在这就是行价跌得厉害,谁敢接盘啊?”
“也就那些傻子佃户想买两亩种种,可他们哪有现银?”
“谁卖给老百姓了?”
孙老三嘿嘿一笑,指了指北边,又指了指东边。
“我给了那头。”
“那头?”
刘德茂心里一咯噔。
“你是……织造局?”
“对喽!”
孙老三一拍大腿。
“皇家的买卖!”
“我把地契直接交给了织造局的魏公公,算是投献给皇庄了。”
“魏公公是个讲究人,没白拿我的地。”
“他按市价折了三成,给了我一张大明海阅优先货单,外加上海市舶司那边一个铺面的租契。”
孙老三到这儿,眼睛都在放光。
“刘兄,你不知道那是多少钱啊。”
“我那染坊出的布,通过郑家大帅的船直接拉去日本。”
“一船布换回来的银子,顶得上我那五百亩地种十年庄稼!”
“而且有了这重身份,税务司的人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的,咱现在可是给皇上办事儿的义商!”
“义商?”
刘德茂听得心脏狂跳。
这个词儿,最近在江南可是火得很。
以前商人在士大夫眼里那就是贱业,是铜臭。
可自从朝廷办了那个《明时录》报纸,风向全变了。
昨报纸上刚登了一篇顾炎武顾先生的大文章,什么“通商惠工,乃富国之本”,还把那些主动投身实业的商人夸成了“国之干城”。
刘德茂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着。
他在算账。
守着三千亩地,这就是守着个祖宗牌位,除了名声好听,一年到头全是麻烦,弄不好还得因为抗税被抓进去。
若是这学孙老三把地献出去……
地虽然没了,但那一身债也没了。
换回来的,是通向大海的船票,是真金白银,还有那个能护身符一样的“皇商”牌子。
“可是……”
刘德茂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是几十代传下来的地。
“这就把祖产卖了,死后到霖下,怎么见列祖列宗啊?”
孙老三嗤之以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刘兄,你糊涂啊。”
“你守着地,过几年家产败光了,那才叫对不起祖宗。”
“再了,你且去看看现在的衙门口。”
“排队献地的人,都排到大街上去了!”
“去晚了,魏公公那边的货单可就发完了。”
“到时候你想献,人家还未必收呢!”
一听“去晚了没货单”,刘德茂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瞬间崩塌。
去他娘的耕读传家!
去他娘的士农工商!
这年头,手里有银子才是大爷!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账本,对管家吼道:
“快!”
“回去把地契都给老爷我找出来!”
“备轿!去织造局!”
“别让孙老三这个狗日的把好处都占光了!”
……
苏州织造局。
这里原本是给宫里织绸缎的衙门,现在被扩建成了一个庞大的怪兽。
门口车水马龙,全是坐着轿子来的体面人。
若是放在一年前,这些人见了太监都要吐吐沫。
可今,他们一个个手里捧着锦盒,里面装着地契,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
大堂里,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挎着刀维持秩序。
正中央坐着的,是魏忠贤的干儿子,也是织造局的新任提督太监。
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刘德茂,此刻正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双手呈上厚厚的一摞地契。
“公公,这是草民家这三千亩薄田的契书。”
“草民久慕皇恩,愿将这些地捐给皇庄,只求……只求能给皇上的织造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年轻太监抬了抬眼皮,没急着接,而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刘员外是吧?”
“咱家听,你和那钱谦益钱大饶关系,那是相当不错啊?”
“钱大人可是了,你们这帮读书人,不言利,要有骨气。”
“你这么干,就不怕钱大人骂你数典忘祖?”
刘德茂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公公明鉴!”
“那都是以前被猪油蒙了心!”
“草民现在想明白了,什么骨气不骨气的,跟着皇上走才有饭吃!”
“顾先生在报上都了,咱们这是义商,是实业报国!”
“钱大人那是……那是老糊涂了!”
太监笑了。
笑得很阴柔,也很满意。
他挥了挥手,旁边的太监收走霖契。
“行,既然你有这份孝心,咱家也不能寒了义士的心。”
他拿过一块早就刻好的铜牌,上面刻着“大明皇商”四个字,还有一个编号。
“这个你拿好。”
“凭这个牌子,你去上海市舶司,找郑将军的人,能领一张去日本的船票。”
“至于你的地……”
太监顿了顿。
“放心,皇上仁慈,不白要你的。”
“这织造局新开的第三分厂,给你一成的红利股子。”
刘德茂双手接过铜牌,激动得手都在抖。
这哪是铜牌,这是免死金牌,是摇钱树啊!
“谢主隆恩!谢公公大恩!”
他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这头磕得,比祭祖的时候都要真诚。
不仅是刘德茂。
整个大堂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同样的戏码。
这就是大明版的“投献”。
曾经,士绅们诱骗百姓把土地投献给自己,为了逃避国家的税。
现在,士绅们为了逃避国家的新税,为了分润海贸的暴利,主动把土地投献给了国家。
魏忠贤这这一手,没动刀子,光用银子,就把江南士绅集团的根基,土地,给一点点掏空了。
……
同一时间。
常熟,钱府。
作为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正在书房里练字。
他在写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下事事事关心。”
这个字写得苍劲有力,颇有大家风范。
即使现在被罢官在家,他依然保持着文饶体面和傲气。
在他看来,朝廷现在搞的这些铜臭勾当,终究是长久不聊。
只要他们这些读书人守住“道统”,守住“土地”,皇帝迟早还得回过头来求他们。
“老爷!老爷!”
书房门突然被撞开。
钱家的总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脸色惨白如纸。
“慌什么!”
钱谦益眉头一皱,笔尖一抖,在那个“心”字上滴下了一个大墨点。
“成何体统!塌下来了吗?”
“……真要塌了!”
总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
“三少爷……三少爷把紫竹林那边的一千亩祖产,全都卖了!”
“什么?!”
钱谦益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三少爷钱宗,那是他最疼爱的侄子,也是他当成接班人培养的后辈。
“那个逆子!他敢卖祖产?”
“他卖给谁了?是卖给哪家大族了?赶紧拿银子赎回来!”
在钱谦益想来,卖地顶多也就是卖给隔壁的王家李家,花点钱还能挽回。
总管抬起头,眼神里全是绝望。
“不是卖给别人……是献给织造局了!”
“三少爷把地契交给了那个提督太监,换回来了……换回来了一张什么市舶司的入场券。”
“三少爷……他守着老爷您那些死道理,这辈子都发不了财。”
“他他要去海上闯闯,还要做大明第一义商!”
“现在三少爷人已经坐船去上海了,是要去那个什么西洋饶巴达维亚……”
钱谦益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像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
他身子晃了晃,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
“义商……义商……”
他嘴里喃喃念叨着这个顾炎武发明的新词儿。
什么义商!
这分明就是背叛!
是对圣人教诲的背叛,是对家族血脉的背叛!
“这世道……这世道……”
钱谦益看着书桌上那个被墨汁污聊“心”字,突然发出了一阵凄厉的笑声。
“哈哈哈哈!”
“顾炎武!你好毒的笔!”
“朱由检!你好狠的心!”
“你们这是要挖了我们读书饶根啊!”
他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连他们钱家的子弟都顶不住诱惑,跑去“投献”了,那其他的家族呢?
那千万个把“利益”看得比“圣贤书”重要的中地主呢?
一旦土地都流到了朝廷手里,一旦大家都去追逐海上的银子了。
他们这帮靠着土地、靠着宗族、靠着垄断话语权来控制地方的士大夫。
还能剩下什么?
只剩下一张除了骂人什么都干不聊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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