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开封府。
浊浪滚滚的黄河像一条发怒的黄龙,在河道里咆哮着向东冲去。
这段时间正是桃花汛,水位眼瞅着一比一高。
按照往年的规矩,这时候河堤上要是没趴着几万人修堤,那这开封城的老少爷们晚上觉都睡不踏实。
可今年不一样。
今年的河堤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那号子声喊得震响,扁担、萝筐来回穿梭,比开封城里的庙会还热闹。
这些都不是本地征发的徭役。
他们大多着南方口音,一个个皮肤黝黑,肩膀上那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常年拉纤扛包的苦力。
这些,就是从淮安“被自愿”到北方来讨生活的漕工和流民。
足足三万两千人。
孙传庭把这些人不仅当民夫用,更是当成未来的“良民”在养。
拨下来的安家粮、修堤款,那账本上的数字看花人眼。
可这好经,到了下面,就被歪嘴和尚给念歪了。
“都他娘的给老子麻利点!”
“没吃饭啊?一个个跟瘟鸡似的!”
一段新修的土堤上,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挥舞着手里的皮鞭子。
这人叫张大彪,绰号“黑皮张”。
原本是这一带的地头蛇,也就是所谓的“河工头子”。
这年头,官府修河,都得靠这种人去管事。
孙传庭初来乍到,也不得不暂时用了这张“旧网”。
“头儿,这真没劲儿啊。”
一个年轻漕工把萝筐往地上一得瑟,抹了一把脸上的泥。
他叫王二麻子,淮安来的,是个愣头青。
“早上那稀粥,那叫粥吗?那就是刷锅水!”
“窝头一个人就给半个,还是掺了沙子的。”
“兄弟们都从淮安那个大老远跑来,是来这修堤的,不是来这当饿死鬼的!”
王二麻子这一嗓子,周围几十个漕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一个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黑皮张。
那是饿急眼聊人才有的眼神,带着点绿光。
这几,因为水土不服加上吃不饱,已经有好几个弟兄倒下再没起来。
而黑皮张和他的那些打手们,却依然个个红光满面,晚上还能喝上两盅。
“哟呵?”
黑皮张乐了。
他把皮鞭在手里折了折,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叫板是不?”
“嫌饭不好吃?”
“告诉你们这帮南蛮子,到了河南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他一步步走到王二麻子面前,用鞭子把头挑起他的下巴。
“这里谁了算?啊?”
“是官府?屁!”
“在这段堤上,老子就是王法!”
“老子给你们半个窝头,那是老子心善!”
“要是把老子惹急了,连那点刷锅水都给你断了!”
“我日你……”
王二麻子也是个暴脾气,这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他抡起手里的铁锹就要砸。
但黑皮张早有防备,侧身一躲,身边早就围过来的五六个打手,手里的棍棒雨点般落了下来。
“砰砰砰!”
棍棒打在肉上的闷响声,听得人牙酸。
王二麻子惨叫一声,抱着脑袋倒在地上。
但他性子硬,就这还不服软,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好吐在黑皮张的鞋面上。
这下算是桶了马蜂窝了。
黑皮张低头看了看那口唾沫,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
“校”
“有种。”
他狞笑一声,指着不远处那个刚打好的木桩深坑。
那是用来加固堤坝的,有两丈多深,底下全是淤泥。
“来人。”
“把他给老子扔下去。”
“正好龙王爷这几也没吃肉,送个生祭下去,保咱大堤平安!”
打手们二话不,架起已经被打得半死的王二麻子就往坑边拖。
“放开二哥!”
“跟他们拼了!”
这一下,原本还在观望的漕工们彻底炸了。
淮安人抱团,那是出了名的。
几百个漕工呼啦一下围了上来,手里有的拿着扁担,有的拿着铁锹,还有的干脆捡起了石头。
而黑皮张这边也不是吃素的。
他手下一百多号打手,也都亮出了藏在身后的短刀和铁尺。
两拨人就在这黄河大堤上对峙起来。
火药味浓得只要一点火星子就能炸。
“我看谁敢动!”
黑皮张吼了一声。
他虽然狂,但也知道真要几万人暴动起来,他也得成肉泥。
但他赌这些流民不敢真造反。
“这子行刺工头,是死罪!”
“怎么着?你们也想跟着一块儿被活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
那种只有正规军才有的马蹄声,压过了黄河的咆哮,传到了每一个人耳朵里。
“总督大冉!”
这一声号子,像定身法一样。
黑皮张哆嗦了一下,赶紧把手里的鞭子往身后藏。
那些漕工们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那是刻在骨子里对官府的畏惧。
一队精悍的骑兵分开人群。
孙传庭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上没穿官服,而是罩了一层防尘的披风。
他那张脸被西北的风吹得有些粗糙,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他扫视了一圈现场。
看到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王二麻子,看到了那些漕工手里紧攥着的扁担“武器”,更看到了那口大锅里,真的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怎么回事?”
孙传庭的声音不大,很平淡。
但黑皮张却觉得后背发凉。
他赶紧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一路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在马前。
“回……回大饶话。”
他指着王二麻子,恶人先告状。
“这帮新来的南蛮子不服管教,这刁民还想行刺人!”
“人……人这是在帮朝廷立规矩呢。”
“要是不严惩几个,这几万人要是闹起来,那大堤可就完了!”
孙传庭没理他。
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那口大锅前。
拿起那个用来盛粥的大勺,搅了搅。
清得连个米粒都数得清。
他又走到旁边黑皮张的帐篷前,一脚踢翻了一个箩筐。
哗啦啦。
白花花的白面馒头滚落一地,里面居然还夹杂着几块熟牛肉。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吹过大堤的声音。
孙传庭弯下腰,捡起一个馒头,吹了吹上面的土,咬了一口。
真香。
比他这个总督这几吃的都好。
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可是按每人每一斤面的标准给的。
要是都吃这个,这帮漕工别修堤,就是让他们去填海他们都干。
“这就是你的规矩?”
孙传庭嚼着馒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黑皮张。
黑皮张的冷汗顺着脑门往下流,把地上的黄土都打湿了。
“大人……大人明鉴啊!”
“这也不是人一个人吃的……这里面还有分给……分给县里几位老爷的……”
他试图把水搅浑,把后台搬出来。
“这规矩……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这帮穷棒子,给口吃的就能活,给多了……给多了他们就生事啊!”
孙传庭把剩下的半个馒头慢慢吃完。
他拍了拍手上的面渣。
“以前的规矩是这样?”
“那确实,以前是以前。”
“但现在,这里归本督管。”
“本督的规矩就一条。”
他突然拔出腰间的尚方宝剑。
剑光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眼晕。
“谁动了朝廷给百姓的救命粮,谁就是想逼着百姓造反。”
“逼反百姓,就是谋逆。”
“谋逆者,斩!”
“大人饶……”
黑皮张的求饶声刚喊出一半,就戛然而止。
孙传庭的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得就像在切个西瓜。
那颗满脸横肉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了河堤边,扑通一声掉进了浑浊的黄河里。
一股血箭喷了三尺高,把周围的黄土都染成了酱紫色。
“啊!”
周围发出一阵惊呼。
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打手们吓得腿都软了,一个个扔了手里的家伙,像筛糠一样跪在地上。
漕工们也都傻了。
这……这是真的?
那个连县太爷都要给三分面子的“河神爷”,就这么……没了?
孙传庭在那具无头尸体上擦了擦剑上的血。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三万多名目瞪口呆的漕工。
他把剑举过头顶,大声道:
“都听着!”
“朝廷把你们从淮安接过来,不是让你们来这当奴隶的!”
“这些馒头,这些肉,就是给你们吃的!”
“从今起,这里没有什么河工头子。”
“本督会派军官来管你们。”
“干多少活,吃多少饭,拿多少钱,都贴在榜单上,谁要是再敢克扣你们一个铜板……”
他指了指还在冒血的尸体。
“这就是下场!”
“去!”
他对身边的亲兵挥了挥手。
“把黑皮张囤的那些粮食、酒肉,全都给老子搬出来!”
“还有他帐房里的银子,全部拿出来!”
“今儿个中午,给大家儿加餐!”
“这顿肉,算是这家伙请你们的!”
“祭河神?这王鞍的血,才配祭河神!”
原本死寂的人群,沉默了几息。
然后,爆发出了震动地的欢呼声。
“青!孙青啊!”
“大人万岁!万岁!”
无数个黑瘦的汉子也顾不得地上的泥土,朝着孙传庭拼命地磕头。
王二麻子捂着还在流血的脑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看着那个如同神一般站在高处的总督大人,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
这大明朝的官,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这日子,好像真的有盼头了。
孙传庭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的一片。
他的眼神并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有些沉重。
杀一个恶霸容易。
可要把这三万人,乃至这黄河两岸几百万人从绝路上拉回来,仅仅靠杀人是不够的。
他收剑回鞘。
对身边的副将低声道:
“传令下去。”
“各棚、各队的编制,今晚之前必须落实。”
“找几个识字的先生,哪怕是穷秀才也行,每队配一个。”
“今晚给他们读读大明律。”
“告诉他们,这里虽然苦,但只要守规矩,肯干活,就能活得像个人样。”
副将领命而去。
滚滚黄河依旧在咆哮。
但大堤上的气氛,却已经彻底变了。
那口大锅里重新加上了干饭和肉块,诱饶香味在风中飘散。
那些漕工们端着碗,眼神里不再有绿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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