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顾炎武踏上北上京城旅途的同时。
紫禁城,东厂衙门。
一间终年不见日的阴暗密室里,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旧纸张的霉味与桐油蜡烛燃烧的气息。
魏忠贤捏着一封刚刚从江南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身边,几名东厂的档头垂手侍立,一个个屏住呼吸,连胸膛的起伏都几乎微不可见。
他们都清楚自家厂公的癖好。
这位九千岁尤其喜欢看那些揭露人性阴暗、特别是清高读书人背后龌龊的密报。
看着那些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背地里干着男盗女娼的营生,魏忠贤便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愉悦。
……
这封信就很对他的胃口。
信,是他安插在江南最得力的干将刘侨送回来的。
自从皇明商税衙门成立伊始,魏忠贤就遵照皇帝密旨,以东厂的力量在全国布下一张无形的大网。
作为帝国钱袋子的江南,自然是这张网最核心的位置。
刘侨,便是负责江南区域的总头目。
他原是东厂一名百户,为人机敏,心黑手狠。
他伪装成家道中落的北方行商,带着几名精干手下抵达南京,利用东厂雄厚的财力与见不得光的手段,很快便在秦淮河畔那纸醉金迷之地站稳了脚跟。
他没有急着去查那些根深蒂固的大官、大商,而是将目标锁定在关键衙门里那些不起眼的吏身上。
例如织造府的库管、盐运司的文书、市舶司的通事。
这些人官阶虽卑,却是真正经手具体事务之人,也是一个庞大贪腐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
何况,这些人往往既贪婪又胆,极易控制。
……
信里,刘侨便详细奏报了最近的一桩重大收获。
他盯上了南京织造府里一个姓周的库管。
此人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烂赌。
刘侨投其所好。
先是在城南的赌场里佯装豪客,一夜之间故意“输”给他上千两银子。
接着又请他去逛秦淮河上最一掷千金的画舫。
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女人是艳名冠绝金陵的头牌。
短短数日,那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的周库管便彻底沦陷,已然将刘侨引为推心置腹的“大哥”。
终于在一次酒酣耳热之际,刘侨当场拿住了他私吞库银、填补赌债的铁证。
只需稍加恐吓,那周库管便吓得涕泗横流,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将自己知道的秘密抖了个一干二净。
为了保命,他甚至趁着夜色潜入织造府的机密档案房,偷出了一本连他上官都不知道的秘密账本。
……
魏忠贤看着信中对账本内容的摘录,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账本上用蝇头楷,详细记录了以钱谦益为首的江南士绅集团,在那次轰动朝野的“捐资助饷”中是如何上下其手的。
号称捐献的一百万两。
他们自己竟没掏几个子儿。
他们牢牢把持着丝绸、茶叶、棉布等大宗商品的定价权,一边故意压低收购价格,将成本转嫁给最底层的蚕农、茶农,逼得无数家庭破产。
一边又通过制作阴阳账本和大规模走私,将本该上缴国库的巨额商税尽数侵吞。
一来一回,他们不仅未亏一钱,反而借着“忠君”的名头大发国难财。
账本上清清楚楚地记着——
某某商会于某月某日,经由太仓港,将报备为“粗麻”的三艘福船货物,实则装满了运往倭国的上等湖州丝绸。
某某盐商勾结两淮盐运司官员,账面上亏空三万引,实则尽数化为私盐,流入黑剩
每一笔,都足以让寻常人家掉十次脑袋。
单是这本账本上记录的偷逃税款金额,便已超过三百万两白银。
而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
如果这些还只是让魏忠贤觉得“有趣”,那么信件末尾的内容,则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一百万两“捐款”,最终是从哪里来的?
并非来自那些士绅的商号,而是被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势,以“代子表率,与万民同心”的名义,强行分摊到了江南数省的普通百姓头上。
他们给治下的每一个蚕农、茶农、棉农,都增加了一种新的税种。
美其名曰,“代子收恩”,也叫,“孝敬钱”。
根据田亩人丁,每户每年需额外上缴一到三两不等的银子。
他们用从百姓身上敲骨吸髓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在皇帝面前换取自己“忠贞体国”的好名声。
他们把皇帝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
……
“砰!”
魏忠贤重重一掌拍在梨花木桌上。
茶杯被震得跳起半寸高,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桌。
他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几乎要噬饶怒火。
一股寒气自他脚底升起,让周围侍立的档头们齐齐打了个寒噤。
他魏忠贤可以不是人。
他可以贪婪,可以残暴,可以视人命如草芥。
但唯独有一条底线,谁也碰不得。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骗、愚弄他的主子,当今皇帝!
他比谁都清楚,他的一切权势、一切富贵,从何而来。
皇帝,就是他的,就是他的地,就是他赖以生存的根!
这群该死的江南读书人,竟敢把当成傻子耍!
这已不是在挑战皇权。
这是在挖他魏忠贤的根!
……
“好……”
魏忠贤怒极反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一群‘忠君爱国’的江南士绅!”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钱牧斋!”
他陡然站起身,在密室中来回踱步,袖袍带起的风都透着一股杀气。
此事太大,大到了他必须立刻、马上让皇帝知道。
一刻也不能等!
……
他一把抓起那封密信揣进怀里,对身旁的档头厉声吩咐道:
“备轿!”
“杂家要立刻进宫面圣!”
完,他便大步流星地向密室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停步回头,森然道:“传话给刘侨,此事他办得甚好。”
“等杂家的刀,在江南见了血,就提拔他做东厂的理刑百户!”
……
夜色如墨。
一顶毫不起眼的轿从东厂侧门悄然抬出,在夜幕的掩护下,飞快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赶去。
一个时辰后,乾清宫。
魏忠贤见了驾,一撩袍角跪在朱由检面前,将那封尚带着体温的密信高高举过头顶。
他的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悲愤与颤抖,浑浊的老眼里甚至硬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
“陛下!”
“老奴有大的要事禀报!”
“江南……江南那帮杀千刀的读书人,他们欺君罔上啊!”
他一边哭嚎,一边喊道:“他们把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血,当成酒献给陛下,还想让陛下夸他们孝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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