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重逢的街角
十一月的北京，空气里已有了明显的寒意，阳光显得珍贵而稀薄。军校为秦朗单独举行的授衔仪式简单而庄重。重新穿上那身笔挺的军常服，站在熟悉而空旷的礼堂里，听着首长宣读命令，肩章被郑重佩戴时，秦朗的身体记忆被唤醒，挺直了脊背，敬礼的姿势标准如初。那一刻，久违的、属于“军人秦朗”的某种秩序感和荣誉感，短暂地覆盖了心底那片混沌的黑暗。仪式结束后，他在军校的林荫道上独自走了很久，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刻着两年纯粹的、目标明确的青春。环境带来的熟悉感，像一剂温和的镇静剂，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弛。
父母被部队安排在京城西郊一处安静的接待所暂住，每日往返于医院和心理诊所之间，心翼翼地看着儿子，眼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和期盼。
林婉的生活则依旧沿着她既定的轨道运校论文数据收集进入攻坚阶段，周末下午，她应孙悦的请求，陪她去采购婴儿用品——孙悦母亲怀孕后身体尚可，但行动已多有不便，孙悦虽心情复杂，却也开始试着接受，并担起一部分长女的责任，查到了某个品牌的母婴用品更加齐全而且安全有保证。
两人在商场母婴区仔细挑选着纸尿裤的型号、柔软的衣服、奶瓶和洗澡盆。孙悦拿着两件不同花色的连体衣犹豫不决，林婉给出建议，气氛平和，她们手里提着几个大大的购物袋，里面塞满了柔软的婴儿用品，正准备离开去邮寄。
就在这时，商场侧门外的街角，一个穿着深色便服、身影瘦削挺拔的男人，如同凝固的雕塑般站在那里。秦朗获得了有限的、有陪同的外出许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这片繁华的商业区附近，他和林婉曾经逛过的，第一次接吻的街道。然后，他就看到了林婉。
她比记忆中更美，也更……耀眼。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自信与从容，是他记忆中那个青涩女孩所没有的。他的目光贪婪地、近乎疼痛地流连在她脸上。然后，他看到了她手里提着的、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婴儿用品购物袋，看到了她身旁同样提着袋子的孙悦，听到了她们低声谈论着“这个材质更软”“Nb号先准备两包”……
仿佛一道惊雷在秦朗早已不堪重负的大脑里炸开！所有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退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尖锐的耳鸣。她……有孩子了？她已经……和别人有了家庭？
调查资料里只她有稳定男友，却没……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巨大的冲击混合着原本就深重的自厌和绝望，几乎将他当场击垮。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半步，本能地想将自己藏进墙壁的阴影里，逃开这残忍的一幕。
可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林婉似有所觉，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林婉脸上轻松的表情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瞳孔骤然收缩。她手里的购物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秦朗？！”她失声叫道，声音都变流。
秦朗身体一僵，如同被钉在原地，却仍固执地侧着身，不敢回头，只想立刻消失。
“秦朗！你给我站住！”林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混合着惊怒、委屈和强烈控诉的尖锐，穿透了街头的嘈杂，“你这个逃兵！消失了一年多！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个音讯！你觉得我林婉是什么？是你想丢就丢，想找就能找回来的吗？！”
她不顾路人侧目，眼眶瞬间通红，积压了一年多的疑惑、等待、失落，还有那份从未真正放下的牵挂，在这一刻决堤般涌出。她推开孙悦递过来想拉住她的手，大步朝着那个企图逃跑的背影追过去。
林婉的话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秦朗心里最痛也最无力辩驳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僵硬地、缓缓地转过身。他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看到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看到了她脸上毫无掩饰的伤心与愤怒。那个永远得体、永远明亮的林婉，此刻为了他，露出了最不设防的狼狈一面。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刚刚筑起的、用麻木和冷漠包裹的硬壳，在这一刻被她眼里的泪光轻易击碎。愧疚、思念、痛楚、还有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怜惜……种种情绪冲破枷锁。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冲过来的林婉紧紧抱进怀里！手臂用力到颤抖，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依然疼痛不堪的身体里，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对不起……婉婉……对不起……”他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重复，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她的颈窝。这个在枪林弹雨和人性黑暗中都不曾流泪的男人，此刻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抱着他失而复得又遥不可及的珍宝，崩溃得像个孩子。
孙悦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相拥的两人，又看看地上的婴儿用品，聪明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大的误会，但好在两人似乎没有像电视剧演的那样误会到底。
许久，林婉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从他过于用力的怀抱中稍稍挣脱。她拉着浑浑噩噩的秦朗，走进附近一家僻静的咖啡厅角落。
热咖啡氤氲的香气里，秦朗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他无法透露任务细节，只能泛泛地：“去年……有紧急任务，保密级别很高，不能跟外界有任何联系。我……身不由己。去了很远……很危险的地方。” 他垂下眼，看着自己骨节分明、布满新旧伤痕和粗糙厚茧的双手，“很多事……发生了。我变了很多，婉婉。”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盛满阳光和野性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阴翳，失去了焦距和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晦暗与倦怠。
林婉有些难过。她不需要知道细节，从他消瘦憔悴的面容、从他不经意流露出的紧绷和警惕、从这双写满故事却失去光芒的眼睛里，她已能拼凑出过去一年他经历的大概轮廓——那绝不是轻松的旅程。
但就在这时，秦朗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起。他看了一眼，脸色微变，犹豫了一下，在林婉面前接起。
屏幕上出现一张利落短发的女性面孔，笑容爽朗，背景似乎是某个训练场。“秦朗！你子总算……咦？”她看到了秦朗这边的林婉，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什么，语气立刻变得恨铁不成钢，“靠！秦朗你这混蛋是不是又没跟人清楚？妹子你好！你别误会！我是他战友，去年出任务扮过他‘女朋友’拍照忽悠饶那个！我早就结婚了，老公也是队里的，感情好着呢！秦朗这子就是头犟驴，任务完了把自己关起来瞎琢磨，肯定没跟你好好解释！你别理他，等他拧巴完了自己就好了！回头我让我老公揍他！”
连珠炮似的话，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爽和热心，瞬间驱散了林婉心中最后一点关于那张照片的芥蒂。她看着屏幕里飒爽的女兵，又看看旁边抿着嘴、神色复杂的秦朗，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又有点想笑。
视频匆匆挂断。的插曲，却像一束光，短暂地照进了秦朗晦暗的世界，也印证了他的辞。
然而，心疼归心疼，清醒迅速回笼。林婉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身上的伤痕和眼里的阴影是真实的，他的痛苦和愧疚也是真实的。但同样的，过去一年多的空白，她独自经历的成长、做出的选择，也是真实的。
她深吸一口气，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硬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秦朗，我接受任务需要保密这个解释。但无论如何，这对我……对我们之间曾有过的关系，是一种不尊重。”
她顿了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我已经开始了新的恋情。” 她看到秦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底那点微弱的光似乎又暗了下去，但她强迫自己继续完，“你今出现，我很意外，也……很高兴你还平安。但我们的生活，已经走向不同的方向了。”
秦朗抬起头，努力想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点点头，声音干涩：“我知道。我今……本来只是想，远远看一眼就好。没想到……” 他看了一眼窗外，又看向她，眼神里有不舍，有痛楚，但更多的是某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或者，是认命，“看到你很好，就够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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