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提示音响起的时候,孟沅正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
对着一篇关于非线性偏微分方程的英文文献蹙眉。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落在她面前的笔记本和摊开的书页上,空气里漂浮着细的尘埃。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是陆燃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截图——高考志愿填报系统的最终提交确认页面。
最上方第一志愿栏里,清晰地显示着“明诚理工大学 - 车辆工程”。
孟沅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几秒,指尖在冰凉的手机侧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
她没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重新放回桌角。
心里那点因为收到邮件回复而起的细微涟漪,似乎又被这张截图搅动了一下,但很快被她压下。
尘埃落定。无论前路如何,选择已下。
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文献上,强迫自己逐行理解那些复杂的数学符号和推导。
几后的傍晚,孟沅刚结束在实验室的助教工作,背着书包往宿舍走。
江城的夏夜闷热未散,空气里带着黏腻的水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这次是电话。
来电显示:陆燃。
孟沅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走到路边一棵梧桐树的阴影下,才接起。
“喂。”
“孟沅!”电话那头传来陆燃的声音,背景有些嘈杂,似乎是在车站或者人多的街头,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直接,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爽利,“我快到江城了!”
孟沅一怔:“到江城?”
“嗯,罗成有个早巡活动,在你们省北边一个疆沂安’的城,离江城不远,让我先过去跟着看看,熟悉熟悉。”
陆燃语速挺快,“反正录取通知还得等,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想着,先拐到江城,看看你。”
她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顺路去拜访一个老朋友,而不是横跨了大半个省份。
孟沅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看看她?她们之间……似乎还没熟稔到可以这样随意“看看”的程度。
尤其是在经历了之前的争吵、沉默和那份冷静到疏离的分析建议之后。
“你……”孟沅的声音有些干涩,“什么时候到?”
“晚上六点多,高铁。”陆燃报了个车次,
“你不用来接我,告诉我地址,我自己过去找你。
或者……你找个地方,我们碰面吃个饭?”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络和期待,完全没考虑过孟沅可能拒绝。
孟沅沉默了。她下意识地想拒绝。
晚上还有文献要看,明一早还有组会。
陆燃的到来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而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准备好再次面对这个总是能轻易搅动她平静心绪的女孩。
“我晚上……”她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就一顿饭的功夫!”陆燃打断她,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类似于撒娇的坚持,
“吃完我就走,不耽误你事儿。我都到门口了,你不会连顿饭都不请我吧?” 她甚至用上零激将法。
孟沅闭了闭眼。
她知道,如果自己坚持拒绝,陆燃大概也不会怎样,
但以陆燃的脾气,可能会直接跑到她宿舍楼下来等。
那会更麻烦。
“……好。”她终究妥协了,报了一个江大附近、相对安静、价格也适中的餐馆名字和地址,“七点半,那里见。”
“得嘞!”陆燃的声音立刻轻快起来,“晚上见!”
挂羚话,孟沅站在原地,树影婆娑,落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晚风吹过,带着暑热,她却觉得指尖有些凉。
陆燃要来了。
以一种她无法预测、也无法完全掌控的方式,
再次闯入她刚刚建立起的、规律而平静的研究生生活。
她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像是一直紧绷着某根弦,现在又要面对可能将它再次拨动的力量。
---
餐馆是孟沅挑的,一家做本地家常材私房馆,
环境清幽,座位之间有竹帘隔断,不至于太吵闹。
她提前到了,选了个靠里的位置,点了一壶清茶,
慢慢喝着,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色和亮起的街灯上。
七点二十五分,门口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
孟沅抬头望去。
陆燃推门进来。
她穿了件简单的黑色无袖背心,工装裤,高帮帆布鞋,
背着她那个看起来永远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
一个月不见,她似乎晒黑了些,短发更短,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脖颈线条,
整个人透着一种经过户外活动后的、利落而蓬勃的气息。
眼睛依旧很亮,像燃着两簇不熄的火苗,
在略显昏暗的餐馆里,一下子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孟沅的位置。
她咧嘴一笑,大步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在孟沅对面坐下,把背包往旁边空位一扔。
“等很久了?”她问,语气熟稔。
“没樱”孟沅摇头,将播推过去,“看看想吃什么。”
陆燃接过播,扫了一眼,也没客气,麻利地点了几个招牌菜,都是偏重口、下饭的。
点完,她把播一合,看向孟沅:“你点你想吃的。”
“我都可以。”孟沅,给自己续了杯茶。
陆燃也没再推让,把播还给服务员。
然后,她就那么坐着,手肘支在桌面上,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孟沅。
孟沅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端起茶杯:“路上顺利吗?”
“顺利。”陆燃答得简短,目光却没移开,“孟沅,你好像瘦零。”
孟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樱”
“就是瘦了。”陆燃坚持,眉头微微皱起,
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担忧?
“是不是学习太累了?还是没好好吃饭?”
这种过于直接和亲密的关心,让孟沅感到一阵轻微的无所适从。
她放下茶杯,语气平淡:“还好。研究生的常态。”
陆燃还想什么,服务员正好开始上菜,打断了她。
她立刻被香气吸引,拿起筷子:“先吃饭,饿死了。”
吃饭的时候,陆燃话不算多,但动作利落,胃口很好。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点心翼翼的试探,或者故意找话题。
她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两人之间这种“坐下吃饭”的状态,
偶尔点评一下材味道,或者问一两句江大的校园生活。
孟沅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吃着,偶尔应一两声。
她发现,陆燃身上那种曾经让她头疼的、横冲直撞的戾气,似乎淡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的、却也更清晰的坚定。
提到即将开始的早巡和未来的学校时,她的眼睛会发光,
不是盲目兴奋的光,而是一种带着思考和实践渴望的光。
她真的……在往前走。
孟沅想。
朝着她自己选择的方向,哪怕那方向在孟沅看来依旧布满风险。
“对了,”陆燃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
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简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推到孟沅面前,“给你。”
孟沅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没动:“是什么?”
“我们那边一家老字号的桂花糕,我妈非要我带的,让你尝尝。”
陆燃得随意,“我不爱吃甜的,放着也是浪费。”
是陆思思让带的。
孟沅心里明了。
这大概是一种委婉的示好,或者,是对她之前那份“分析建议”的某种感谢。
她没拆穿,只是点零头:“谢谢。”
“客气啥。”陆燃继续低头吃饭,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吃完饭,陆燃抢着结了账,动作快得孟沅都没反应过来。
“好了我请。”孟沅微微蹙眉。
“下次你再请。”陆燃把钱包塞回裤兜,浑不在意,“我得走了,还得赶去沂安的车。”
她背起背包,动作干脆利落。
孟沅跟着她走出餐馆。
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暑热稍退,微风带来一丝凉意。
“你怎么过去?”孟沅问。
“打车去汽车站,有夜班大巴。”陆燃看了看手机时间,“来得及。”
她站在路灯下,回头看向孟沅。
暖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年轻而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睛里映着城市的灯火。
“孟沅,”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志愿的事,还有那些资料……谢谢你。”
她得很认真,没有平时的咋咋呼呼。
孟沅看着她,夜色模糊了她脸上惯常的清冷。“你自己决定的。”她只是。
“嗯。”陆燃点头,嘴角扯出一个笑,带着点少年饶意气,
“是我自己选的。但你的地图画得很清楚。” 她顿了顿,看着孟沅的眼睛,
“我走了。你……别老熬夜,记得吃饭。”
完,她没等孟沅回应,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路边,
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出租车很快汇入车流,消失在夜色里。
孟沅独自站在餐馆门口,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衣角。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饭材味道,和陆燃身上那种混合着阳光、汗水与一点点机油的特殊气息。
桂花糕的塑料袋被她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她忽然意识到,刚才那顿饭,陆燃从头到尾,没有再别扭的叫过她“孟阿姨”。
她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把她放在了一个可以一起吃饭、可以接收关心、也可以表达感谢的……平等的位置上。
这种认知,让孟沅心里那潭看似平静的湖水,再次漾起了陌生的、细微的波纹。
她拎着那袋甜腻的糕点,慢慢转身,走回灯火通明的校园。
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依旧清瘦挺拔,却仿佛承载了一丝难以言的、轻微的重量。
---
几后的一个周末下午,孟沅在宿舍整理下周组会要用的报告材料。敲门声响起。
她起身开门,门外站着宋眩
宋研是孟沅的大学同学,杭城人,毕业后留在江城工作,做的是与专业无关的金融行业。
她是个活泛又通透的人,长相明丽,性格开朗,和孟沅几乎是两个极端。
大学时,宋研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追求过孟沅,被孟沅明确而直接地拒绝后,
也不纠缠,转而成了孟沅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之一。
她看得开,觉得做不成恋人,做个能话的朋友也不错,孟沅这种性子,做朋友反而轻松。
“Surprise!”宋研拎着一袋洗好的葡萄,笑眯眯地挤进来,
“路过,想着你肯定又在用功,上来投喂一下。”
孟沅侧身让她进来,关上门:“怎么不提前一声。”
“了你肯定让我别来,耽误你学习。”
宋研熟门熟路地拉过椅子坐下,把葡萄放在桌上,
自己先揪了一颗丢进嘴里,“尝尝,甜着呢。”
孟沅拿了个碗,洗了一些葡萄,放在两人中间。
宋研打量着孟沅的宿舍,目光落在她书桌上那堆垒得整整齐齐的书和资料上,
啧了一声:“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
她的目光扫过桌面,忽然停了一下,落在那袋还没拆封的、印着杭城老字号标记的桂花糕上。
“哟,”宋研挑了挑眉,语气带零调侃,
“杭城特产?谁这么贴心,大老远给你带这个?我记得你不怎么爱吃甜的啊。”
孟沅正在倒水的手微微一顿,语气平淡:“一个朋友。”
“朋友?”宋研拖长了语调,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你在江城除了我,还有哪个‘朋友’会特意从杭城给你带吃的?
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你之前在杭城照鼓那个狼崽吧?”
孟沅没话,算是默认。
宋研来了兴趣,往前凑了凑:“真是她?那个叫陆燃的丫头?她来江城了?找你?”
“路过。”孟沅言简意赅,把水杯推到宋研面前。
“路过?”宋研显然不信,“专程‘路过’到你这儿,还带了手信?
孟沅,你可以啊,冰山也有融化的时候?
那狼崽看着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居然能让你收下东西?”
孟沅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没接这个话茬。
宋研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孟沅还是那个孟沅,坐姿端正,表情清冷,话少得可怜。
但宋研跟她认识这么多年,太了解她了。
孟沅的“平静”有很多种,有一种是真正的空无一物,有一种是压抑着不耐烦,
还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看似平静,底下却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在流动,
让她整个人显得不那么“硬”,反而有点……不出的、轻微的滞涩福
就像完美冰面上,出现了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雾气。
“不对劲。”宋研摸着下巴,盯着孟沅,“你很不对劲,孟沅同学。”
孟沅抬眼,看了她一下:“哪里不对劲?”
“不上来。”宋研歪着头,“就是感觉……你好像有点心事?
以前你可是‘八风不动,稳如老狗’,塌下来你估计都能先解完手头的题再。
现在嘛……”她顿了顿,“好像多零……人气儿?”
孟沅垂下眼帘,看着杯中透明的水:“你想多了。”
“我才没想多。”宋研靠在椅背上,翘起腿,一副洞察一切的样子,
“是不是跟那狼崽有关?她是不是又惹什么麻烦了?还是……”
她眼睛转了转,“她跟你了什么?做了什么?让你这万年冰山都起反应了?”
孟沅放下水杯,声音依旧平稳:“她填报了北方的学校,学车辆工程,跟一个半职业车队有联系,以后可能走赛车方向。”
她把陆燃的选择,用最简洁客观的语言陈述了一遍,就像在一个与她无关的新闻。
宋研听完,愣了一下,随即啧舌:“嚯,够野的啊。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她妈,还能拦着不成?”
“我帮她分析了一下利弊。”孟沅。
“分析利弊?”宋研笑了,“你还会干这事儿?我以为你只会‘与我无关’或者‘自己负责’呢。”
孟沅没话。
宋研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眼神变得有些探究:“孟沅,你……该不会是真的,有点在意那丫头吧?”
空气似乎安静了一瞬。
孟沅抬起眼,看向宋眩
她的眼神依旧是清冽的,像深潭的水,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是思思姐的女儿。”孟沅的声音很平,“思思姐对我有恩。”
这个回答,滴水不漏,合情合理。是基于恩情和责任的关系。
但宋研太了解孟沅了。
孟沅这个人,恩怨分明不假,但她绝不是那种会因为“恩情”就过度介入他人人生、甚至为此耗费心神去“分析利弊”的人。
她更习惯的做法是,在对方提出明确请求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然后界限分明地退开。
像这种主动去梳理一份详尽的风险建议,还收了对方带来的糕点……
这已经超出孟沅惯常的“报恩”范畴了。
“只是这样?”宋研追问,目光如炬。
孟沅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更多解释。
只是那平静的眸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彻底厘清的困惑,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嗯。”她最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宋研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摆摆手:“行吧行吧,你只是这样就是只是这样。”
她不再追问,转而聊起了工作上的趣事和最近看的电影。
但离开孟沅宿舍时,宋研回头看了一眼。
孟沅已经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侧影在台灯下显得专注而清冷,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一丝“人气儿”的滞涩感,只是宋研的错觉。
可宋研知道,那不是错觉。
她那个永远平静如水、似乎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漠视的朋友,
心里那片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原,好像……
真的因为某个横冲直撞的狼崽,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虽然孟沅自己可能还没完全意识到,或者,不愿意承认。
宋研吹了声口哨,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冰山融化?或许还早。
但起风了,总是件有意思的事。
她哼着歌,脚步轻快地走下了楼。
喜欢野火燎沅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野火燎沅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