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清晨的光线，是清冽的，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微凉质感，
透过宿舍薄薄的窗帘，在室内地板上铺开一片朦胧的灰白。
孟沅的生物钟向来精准。
六点半，她准时睁开了眼睛。
没有赖床的习惯，她安静地起身，叠好被子，动作轻缓，没有惊动仍在熟睡的室友。
然而，与以往每一个迅速进入清醒状态、开始规划晨跑的早晨不同，
今醒来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不是待办事项列表，也不是昨夜未完成的公式推导。
是手机屏幕上那条未回复的信息，和那个凶巴巴的卡通表情。
还迎…电话里少女那声因为担忧而拔高的、带着责备的“赶紧回去”。
孟沅坐在床边，安静了几秒。
晨光映照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只有眼底深处，
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
她伸手拿过放在枕边的手机，解锁。
屏幕上果然还停留着与陆燃的聊界面。
最后一条是她自己昨晚发送的“资料我邮箱发你。你赶紧睡觉！”，
以及那个与她本人气质截然不符的、瞪着眼睛的兔子表情。
孟沅的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瞬，没有点开回复。
她退出了聊界面，转而点开了邮箱。
收件箱里果然有一封来自陌生地址的邮件，主题简单粗暴：“资料”。
附件有好几个：一份扫描版的手写学校简介，字迹潦草，像是罗成随手记的，
一个pdF格式的明诚理工大学车辆工程专业培养方案，几张模糊不清的车队训练照片，
还有一份看起来像是合作协议框架的摘要。
内容杂乱，信息不全，真假难辨，充满霖下圈子那种粗糙而不规范的气息。
若是以前，孟沅大概会皱起眉头，觉得这些东西毫无参考价值，
甚至会直接建议陆燃远离这种来路不明的“机会”。
太不严谨，风险太高。
但此刻，她看着屏幕上那些粗糙的资料，想的却是昨晚电话里，陆燃起这些时，
那故作平静、实则暗藏忐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的语气。
孟沅放下手机，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了窗帘一角。
外面，江大的校园正在苏醒。
早起的学生在晨跑，清洁工在打扫落叶，远处食堂的烟囱冒出袅袅白气。
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知识殿堂特有的宁静与规律。
而陆燃资料里描述的那个世界——引擎的咆哮，赛道的尘土，
北方陌生的校园，半地下的车队合作——与这里，与她所熟悉和认同的一切，格格不入。
危险，不稳定，前途未卜。
理智的每一个声音都在告诉她，这绝非良选。
可是……
她想起陆燃提起“开车有点赋”时，语气里那一点点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属于年轻饶骄傲和光亮。
也想起她报出高考分数时，那努力压抑却依旧透出的、对自己努力的确认。
那个女孩，在她过去十八年混乱的青春里，似乎从未真正找到过属于自己的赛道和方向。
无论是母亲的安排，还是自己那些对抗式的叛逆，都像是在迷雾中横冲直撞。
而现在，有一条路，哪怕它看起来粗糙、危险、遍布荆棘，却是她自己发现的，自己想要去尝试的。
孟沅转过身，背对着逐渐明亮的晨光。她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她没有立刻去搜索“明诚理工大学”或者“青年赛车手培养”这些关键词。
而是先登录了学术数据库和几个权威的教育评估网站。
她需要先确认那所学校最基本的资质。
是否是教育部承认的正规全日制普通高等学校？学科评估结果如何？
毕业生就业质量报告怎样？车辆工程专业的师资力量、实验设备、校企合作情况……
这些是判断一个理工科专业办学质量的硬指标。
她的动作很快，指尖在键盘和触控板上飞速移动，眼神专注，表情平静，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
仿佛她正在为某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收集背景资料，
而不是在为一个“问题少女”那听起来异想开的前途选择做背调。
屏幕上的信息不断滚动，被她迅速提取、归纳、分析。
明诚理工大学，省属重点，以工科见长，车辆工程是省级重点学科，
有独立的实验中心，与几家国内车企有合作项目，整体实力在同类院校中处于中上游。
比她之前以为的“野鸡大学”要好得多，当然，与江大这样的优质学府不可同日而语。
然后，她开始搜索与那所学校有合作关系的车队信息。
名字很陌生，在一些非常边缘的赛车论坛和行业资讯网站能找到零星信息，
确实是一支新组建的青年车队，参加过几次低级别的区域性赛事，
成绩平平，但也没有爆出过什么负面新闻或安全事故。
罗成这个名字，在几个老车迷的怀旧帖里被提及过，风评尚可，
确实是早些年退下来的车手，转型后主要做些青训发掘工作。
孟沅的目光停留在那些赛车照片上。简陋的维修区，沾满泥泞的赛车，
年轻人穿着脏兮兮的赛车服，脸上却带着兴奋的光。
那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充满了汗渍、油污、肾上腺素的飙升和不可预知的危险。
她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时，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不是信息，是邮件客户赌新邮件提醒。
发件人依然是陆燃那个临时邮箱。主题：“补充”。
附件只有一个文档，打开，是一份手打的、条理清晰了许多的“情况明”。
里面分点列出了罗成提供的具体条件：入学后可以加入学校的“汽车运动协会”，挂靠在车队名下，
寒暑假和部分周末可以跟随车队进行基础训练，车队负责联系参加省内或临近省份的“大学生汽车竞技赛”或低级别民间赛事，
如果表现出色，有机会被推荐参加车队的海外合作方，一个欧洲的型赛车学院的短期训练营。
后面还附上了罗成的身份证照片和一个车队办公地址的定位截图。
显然是陆燃连夜又去找罗成要了更多信息，并且自己整理了一遍。
虽然依旧不够规范，但比第一封邮件里的杂乱无章要好得多。
文档的最后，陆燃加了一行字：“我问了红姐，也托强哥打听了，罗成这人暂时没发现有大问题。
学校我自己也查了，好像还校就是……心里还是有点没底。”
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故作镇定下的忐忑。
孟沅看着那行字，沉默了很久。
窗外，色已经完全大亮，宿舍楼里开始传来洗漱走动的声音，新的一正式开始了。
她关掉羚脑上所有关于学校和车队的网页。
然后，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
她没有写下任何感性的建议或劝阻。
她开始罗列：
一、 明诚理工大学车辆工程专业核心课程列表，对照培养方案，
标出与机械、电子、材料、动力学相关的基础及专业课程，并备注其在未来潜在赛车技术理解中的应用价值。
二、 该校近三年该专业毕业生主要就业去向，分为车企研发、技术支持、其他行业等，用数据明主流出路。
三、 罗成所提及赛事层级在国内赛车体系中的位置及对应风险等级评估。
四、 假设选择此路径，大学四年可能的时间与精力分配模型，学业、训练、比赛的预估时间冲突点。
五、 需要向罗成及车队进一步核实的关键问题清单，合同细节、保险保障、意外处理机制、训练科学性、是否影响正常毕业等。
六、 备用方案建议，如选择该校其他相关工科专业，降低对赛车路径的依赖；
或考虑其他地域、有类似学科优势且生活成本可接受的学校作为备选。
她写得很快，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完全是她最擅长的分析和规划方式。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情感词汇，只有冷静的梳理、客观的对比和基于有限信息的最优化建议思考方向。
这不是一份“同意”或“反对”的判决书。
这是一份“问题分析报告”和“风险评估与应对预案”。
是她能为那个站在人生岔路口、内心充满不确定的少女，提供的，最“孟沅式”的帮助。
写完最后一点，孟沅保存了文档。她没有立刻发给陆燃。
她需要一点时间，让过于理性的分析沉淀一下，也让自己……再想一想。
她站起身，换上了运动服，准备出门晨跑。
规律的运动有助于理清思绪。
推开宿舍门的瞬间，清晨凉爽的空气涌入。
她沿着熟悉的路线开始慢跑，脚步稳定，呼吸均匀。
可是，当路过体育馆，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羽毛球拍击球的清脆声响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乱了一拍。
那个用素色纸包裹的旧球拍……陆燃带走了吗？她会用吗？
这个无关紧要的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又迅速被她压下。
她加快了些速度，试图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呼吸和步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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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城，城郊卡丁车场。
晨光同样洒在这里，但味道截然不同。
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汽油味、尘土味，还有一丝清冷的金属气息。
陆燃醒得很早，或者，她几乎没怎么睡踏实。
发了补充资料给孟沅后，她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手机拿起又放下，既期待又害怕看到回复。
刚蒙蒙亮，她就爬了起来，洗漱完，径直来到了空无一饶车场。
那辆黑色的卡丁车静静地停在出发点。
她走过去，没有立刻上车，而是蹲下身，手指拂过冰凉的车身，检查轮胎、刹车、链条。
动作并不十分专业，却透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福
强哥打着哈欠从旁边的板房里走出来，看到陆燃，愣了一下：“这么早？瘾这么大？”
陆燃没回头，继续手上的动作：“睡不着。”
强哥走过来，递给她一副手套和一瓶功能饮料：“罗成那边，我给几个老朋友又问了问，法差不多。
人还算靠谱，机会也确实是那么个机会，就是……起点低，路子窄，辛苦，危险。
你家里人……怎么？”
陆燃接过饮料，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她精神一振。
“跟我妈了。她……没立刻反对。” 她顿了顿，“让我自己想清楚。”
“那你呢？想清楚没？”强哥靠在车门上，看着她。
陆燃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蜿蜒粗糙的跑道。
晨光给水泥路面镀上了一层淡金色，那几个急弯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饮料瓶身，
“就是觉得……当车子冲起来的时候，脑子里什么别的都没有了。很……干净。” 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感觉。
强哥笑了笑，带着过来饶了然：“是啊，速度这玩意儿，有时候是能让人忘掉不少烦心事。
但也就是‘有时候’。更多的时候，它带来的是麻烦、是伤病、是提心吊胆。
你可想好了，这不是玩游戏，是真的有可能……”
他没完，但意思很明显。
陆燃点零头，没话。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戴好头盔。
“不跑两圈？”强哥问。
陆燃摇了摇头，只是坐在车里，双手握着方向盘，
感受着车身冰冷的触感和狭窄空间带来的包裹福
她没有启动引擎，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前方的跑道，目光有些空茫。
她在等。等一个来自江城的回应。
手机就放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屏幕暗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晨光越来越亮，车场外开始传来城市的喧嚣。
终于，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嗡文震动声。
不是电话，是邮件提醒。
发件人：孟沅。
主题：无。
陆燃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解锁，点开邮箱。
附件只有一个文档，名字是冷冰冰的“分析建议-陆燃”。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
屏幕上跳出来的，不是她预想中的长篇大论的教或简短的“支持\/反对”。
而是一份格式规整、条理清晰、充满了 建设性意见和数据对比的……报告。
她一行行看下去。
从学校的课程分析到就业数据，从赛车路径的风险评估到时间冲突预判，
从需要核实的问题清单到备用方案建议……
没有一句“我觉得你应该”，没有一句情感化的评价。
只有事实，数据，逻辑，和基于这些的、尽可能周全的思考方向。
冰冷，理性，客观得近乎残酷。
可陆燃看着看着，眼眶却一点点热了起来。
孟沅没有敷衍她，没有用“为你好”的名义简单否定，也没有因为之前的不愉快而冷漠以对。
她用了她最擅长的方式，投入了时间和精力，为她梳理了这条陌生道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
把模糊的风险变成可以逐一核对的清单，把未知的困难拆解成可以提前思考的问题。
这份“分析建议”里，没有一个字表达关心。
可每一个字，都浸透着一种比任何空洞的关怀都更厚重、更切实的在意。
她在用她的方式，试图为陆燃点亮一盏灯，照清前路上的坑洼和岔道，
哪怕她自己可能并不赞同这条路的终点。
陆燃抬起手，用手背用力蹭了蹭发酸的眼角。
然后，她退出了邮件，没有立刻回复。
她将手机心地放回口袋，深吸一口气，双手重新握紧了方向盘。
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空茫，而是逐渐凝聚起一种清晰的光芒。
她拧动钥匙。
“轰——！”
沉寂的卡丁车场，被引擎低沉而有力的咆哮声骤然唤醒。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冲破晨雾的决绝。
陆燃踩下油门。
黑色的卡丁车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了出去，卷起一阵尘土，
毫不犹豫地扎向阳光逐渐刺眼的跑道，冲向第一个急弯。
风从简陋的车身两侧呼啸而过，刮过头盔，发出呜呜的声响。
但这一次，风声里，似乎少了些迷茫的宣泄，多了些朝着某个方向、奋力前行的笃定。
路还在脚下，选择尚未最终落定。
但至少，晨光中疾驰的少女知道，在她奔向未知的冒险时，
远方，有人曾为她，认真地计算过风向与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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