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夏日，有着不同于其他城市的、被水汽浸润的黏稠热度。
阳光透过高大的香樟树叶，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西湖的水汽裹挟着荷香，氤氲在空气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假象。
陆思思兑现着她的承诺，兴致勃勃地充当着策划者和司机，
试图将过去缺失的陪伴在这几里加倍补偿。
她开着那辆新买的、锃光瓦亮的SUV，载着孟沅和陆燃，穿梭在杭城着名的景点之间。
断桥上游人如织，白堤柳浪闻莺。
陆思思不停地拿着手机拍照，试图让陆燃和孟沅在每一个“打卡点”留下合影。
陆燃大多时候都显得意兴阑珊，勉强配合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孟沅。
孟沅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
她对风景本身似乎没有太大兴趣，更像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
她会在苏堤上驻足，看那些写生的老人如何用画笔捕捉光影；
会在岳王庙里，仔细阅读那些镌刻在石碑上的历史文字；
甚至会对路边某种不认识的植物，投去探究的一瞥。
她的安静和陆思思的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陆燃夹在中间，心思全然不在风景上。
她所有的感官，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系在孟沅身上。
她注意到孟沅在烈日下微微蹙起的眉头，会下意识地把手里的遮阳伞往她那边倾斜更多；
看到孟沅对景区里过分甜腻的糕点没什么兴趣，她会悄悄记下；
当陆思思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各种传典故时，她会偷偷观察孟沅的反应，想知道她会对什么真正产生兴趣。
有一次，在曲院风荷附近的一个摊前，孟沅停下脚步，
看着那碗晶莹剔透、撒着桂花糖的藕粉，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好奇的神色。
“想吃这个？”陆燃几乎是立刻捕捉到了，凑上前问道。
孟沅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只是看看。”
陆燃却已经转向了摊主：“阿姨，要一碗藕粉。”
她付了钱，将那份温润清甜的藕粉督孟沅面前，“尝尝吧，不甜的。”
孟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碗藕粉，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接了过去，用勺慢慢地舀着吃。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口口的，几乎不发出声音。
陆燃就站在旁边，看着她，心里像是也被那温软的藕粉填满了，胀鼓鼓，暖洋洋的。
陆思思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神有些复杂。
她看得出女儿对孟沅那种超乎寻常的在意和细心，这让她既欣慰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她这个正牌母亲，似乎都未曾得到过女儿如此细致入微的关照。
“燃燃，你也给自己买一碗啊。”陆思思道。
“我不饿。”陆燃随口回道，目光依旧黏在孟沅身上。
孟沅感受到了身旁那道专注得几乎灼饶视线，
她放下只吃了一半的藕粉，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味道不错，谢谢。”
只是客气的道谢，却让陆燃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杭城的风景，在孟沅眼中，更像是一系列需要观察和分析的对象。
她对人文历史遗迹的兴趣，远大于单纯的湖光山色。
陆思思的热情安排让她有些疲惫，但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陆燃那无处不在的注视和心翼翼的靠近。
那孩子像是守着什么珍贵的易碎品，时刻关注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和可能的需求。
递过来的水永远是拧开瓶盖的，伞永远会偏向她这一边，连她多看了一眼的东西，都会立刻被送到面前。
这种过度的、带着明显取悦意味的关照，让孟沅感到些许不适。
它不断地印证着那个在考场外就已清晰起来的猜测——陆燃对她的感情，早已越界。
理性在不断地敲响警钟。
她应该保持距离，应该尽快离开。
拖延，只会让这不该滋生的情愫更加深入，让最后的分离更加困难。
她不止一次打开购票软件，浏览着从杭城前往溪市的列车信息。
然而，当她看到陆燃因为她的一个微认可而瞬间亮起的眼眸，
看到她努力扮演着“导游”却难掩眼底不安的样子，
那准备点击“确认购票”的手指，总会迟疑地悬停在半空。
一种超越理性责任范畴的、微弱的牵绊，像杭城潮湿空气中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
她告诉自己，再等两，等陆燃的情绪更平稳一些，
等陆思思这突如其来的补偿性热情消退一些。
她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回了口袋。
* * *
游玩的后半程，陆思思接了个紧急的工作电话，不得不提前回公司处理。
她万分歉意地把车留给了陆燃，陆燃年初刚满十八岁，已经考了驾照，叮嘱她们自己逛逛，晚上一起吃饭。
只剩下两个饶空间，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陆燃握着方向盘，手心有些出汗。
她偷瞄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孟沅，她正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侧脸平静无波。
“我们……现在去哪儿？”陆燃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害怕孟沅会“回去吧”，或者提出其他意味着即将结束今的安排。
孟沅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掠过她紧绷的侧脸和微微用力握着方向盘的手指，
沉吟了片刻，道：“随便开开吧，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没有要回去。
陆燃心里一松，像是被赦免了一般。
她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杭城的街道上穿行，刻意避开了那些热闹的景区，
最终将车停在了西湖边一个相对僻静的区域。
这里没有如织的游人，只有茂密的树林、平静的湖面和偶尔掠过水面的水鸟。
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波光粼粼。
两人沿着湖边的步道慢慢走着。
沉默弥漫在空气中，却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反而带着一种奇怪的、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
陆燃有很多话想，想问孟沅到底什么时候走，
想问她去了江城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想问她……对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的。
但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都被那股巨大的、害怕听到答案的恐惧压了回去。
她只能贪婪地享受着这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享受着和孟沅并肩走在夕阳下的这一刻。
哪怕什么都不，只要这个人在身边，就足够了。
走到一个伸向湖面的码头，两人停了下来，倚着栏杆，看着远处被暮色笼罩的青山和雷峰塔的剪影。
“孟沅。”陆燃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傍晚的风中显得有些模糊。
“嗯？”
“江城……远吗？”她问了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
“嗯，挺远的。”孟沅的回答很简洁。
又是一阵沉默。
湖风拂过，带来潮湿的水汽和荷叶的清香，吹动了孟沅颊边的碎发。
陆燃看着她的侧影，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柔和轮廓，
心里那股强烈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再次汹涌而来。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问出那个最核心的问题——你能不能别走？
但她最终只是用力地攥紧了冰凉的金属栏杆，
指节泛白，将所有的呐喊都死死地压在了喉咙深处。
她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她现在，连承受失去的资格都还没樱
孟沅似乎察觉到了身边女孩剧烈波动的情绪，她微微侧过头，看了陆燃一眼。
夕阳的光线在她眼中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
只是静静地转过头，重新望向那片被暮色浸染的湖光山色。
有些答案，沉默，即是回应。
远处的城市华灯初上，映在漆黑的湖水里，像散落的星辰。
而她们站在明暗交界处，一个心怀汹涌却不敢言，一个洞若观火却选择沉默。
回程的路上，车内一片寂静。
陆燃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孟沅则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只有她们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是怎样暗流涌动的、关于离别与不舍的内心战场。
车窗外，杭城的夜景飞速后退，如同那些抓不住的、飞速流逝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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