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的随州城，在经历了初克时的混乱与肃杀后，逐渐显露出一种不同以往的、缓慢复苏的生机。这种生机并非往昔官府治下那种浮于表面的市井喧闹，而是一种从底层开始、带着些许试探和茫然，却又隐隐透着新希望的脉动。
城东施粥棚前，每日排起的长龙依旧，但领粥者的脸上，麻木与绝望渐少，多了几分张望与议论。几个穿着半旧军服、胳膊上缠着“宣教”字样布条的教导队士卒，趁着分发稀粥的间隙，用带着北方口音但努力模仿本地语调的官话，大声宣讲着“大齐新政”：废除“剿饷”、“防秋税”等额外杂捐；清查王建及其党羽侵占的田产，日后将分给无地少地者；鼓励商户公平买卖，严惩欺行霸市；军中设立“诉苦处”，百姓若有冤屈，可前往申诉……
大多数百姓听着，将信将疑。有韧声嘀咕：“得比唱得好听，谁知道能搞几？”但也有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尤其是那些衣衫最为褴褛、面有菜色的佃户和流民。他们领到那碗比官府施舍时稠厚些的稀粥，摸了摸怀中那张刚刚领到的、盖着奇怪红色方印（大齐临时印信）的“减赋凭证”（承诺秋后兑现），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
府衙内，气氛则要严肃紧张得多。缴获的喜悦早已沉淀为沉重的责任。黄巢深知，随州是块跳板，但也可能是个泥潭。能否在此站稳，并以此为基，实现下一步跨越，取决于接下来这段“休整期”的工作成效。
这一日，黄巢召集了所有营以上将领及核心幕僚，举行攻克随州后的第一次全面军政会议。
“诸位，”黄巢开门见山，声音在略显空旷的大堂内回荡，“随州已下，粮械丰足，声威初扬。这是诸位和全军将士用血汗换来的。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们面前，摆着三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满足于此，据城而守，成为荆襄一地之豪强。但刘巨容必倾力来攻，周边势力虎视眈眈，困守孤城，终非长久，覆灭只是早晚。”
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劫掠一番，弃城而走，继续流窜。那我们与昔日何异？‘大齐’二字，岂不成了一纸空谈？人心一失，再无凝聚。”
最后，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灼灼扫过众人：“第三，以簇为基，扎根荆襄，整顿内部，窥伺南方，徐图大业！这条路最难，最险，但也是唯一能让我们这面‘均平富，等贵贱’的旗帜真正竖起来、不倒下去的路！”
“我们选哪条？”
“选第三条！”王璠第一个站起来，斩钉截铁，“大将军，兄弟们提着脑袋过淮河，不是为帘流寇，更不是为了占个城当山大王！咱们要打下一片！”
“对！扎根！图大业！”众将纷纷附和，情绪激昂。
黄巢点点头，双手下压，示意安静：“好！既然目标一致，接下来这一个月，乃至更长时间，我们的任务，就是‘休整’与‘准备’。休整，非是躺下睡觉，而是要将我们这支队伍、这座城池，彻底打磨成一把能劈开荆襄铁幕、直指江南的利剑！”
他详细部署了四大方面的工作：
一、内政扎根，争取民心（赵璋总负责）。 这是根本。立即在随州城郊选择两三个受王建及豪强盘剥最重的乡村，试邪清田均税”。由教导队和少量老兵组成的工作队下乡，发动佃户、贫农，清查被侵占田产，登记造册，承诺待局势稳定后分配。同时，在城内整顿市肆，公平交易，严惩奸商恶霸。设立“便民处”，处理民间纠纷，接受诉状。所有举措，都需辅以持续不断的宣传，将大齐政权的“新”与旧政权的“腐”进行鲜明对比。
“此事最难，触及豪强根本，必遇抵抗，甚至暗杀破坏。”黄巢看着赵璋，“你要有准备，工作队需配护卫。既要坚决，也要讲方法，争取大多数，孤立极少数。初期不求全功，但求树立标杆，传播影响。”
赵璋郑重领命：“属下明白。已挑选得力人手，拟定了详细章程。”
二、军事整训，扩充实力（王璠总负责，各营将佐配合）。 利用缴获的军械物资，全面加强军队建设。第一，扩充兵力。在随州及周边稳妥招募新兵，与老兵彻底混编，严格按“三三制”训练。第二，强化专业兵种。重点训练弩手（尤其是床弩操作）、工兵（筑城、架桥、爆破）、斥候。利用新获马匹，扩充骑兵和机动斥候队伍。第三，加强城防与野战训练。随州城墙加固，防御设施完善。同时开展山地、河网地区的适应性训练。第四，由鲁方牵头，匠作营全力运转，修复军械，研制和改进武器，尤其是设法恢复“震雷”的规模生产。
“我们的军队，不能只会打顺风仗、埋伏仗。”黄巢对王璠道，“要能守城，能攻坚，能在复杂地形下机动作战。接下来面对的，可能是汉水险，可能是襄阳坚城，也可能是刘巨容的水师。要有准备。”
王璠沉声道：“末将必从严从难训练，绝不懈怠！”
三、情报织网，洞悉八方（孟黑虎总负责）。 随州大捷后，各方视线聚焦，情报工作愈发重要。“夜不收”网络需向深度和广度同时拓展。深度，指加强对襄阳刘巨容、枣阳韩秀升、江陵王铎等核心目标内部动向、兵力调动、将领关系的刺探。广度，指将触角伸向更远的淮南、江西、湖南，了解各方态度，寻找潜在盟友或突破口。同时，反间谍工作必须加强，严防敌人渗透随州。
“我要知道刘巨容每晚睡几个时辰，王铎和朝廷来往信件的大致内容，汉水各渡口守军的换防规律，乃至江陵水师的战船数量。”黄巢对孟黑虎的要求近乎苛刻，“情报，是我们下一步决策的眼睛。多派精干，不惜重金，发展内线。”
孟黑虎肃然：“属下亲自督办，定编织一张覆盖荆襄的情报大网。”
四、外交试探，广结善缘（黄巢亲自过问，赵璋、孟黑虎协同）。 在保持军事压力的同时，展开灵活的外交接触。以黄巢名义，撰写檄文，传布四方，阐明大义，争取士民之心。同时，派出精干信使或秘密代表，尝试接触对刘巨容不满的荆襄本地士绅、失意文人、受排挤的军将，乃至周边对朝廷怀有二心的藩镇势力。对于江陵王铎，可释放微妙信号，试探其态度，争取其中立或至少延缓其与刘巨容的联合。
“我们现在是挑战者，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分化瓦解对手阵营。”黄巢道，“此事需极其谨慎，分寸拿捏要准。目前以试探、造势为主。”
四大方向部署完毕，黄巢最后总结，并抛出了下一个阶段的核心战略目标：“以上诸事，需抓紧进校我们休整准备的时间，不会太长。刘巨容必不甘心，其反扑迟早会来。但我们不能等他打上门。”
他走到新绘制的、更为详尽的荆襄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汉水之上。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不是襄阳，至少不是现在。”他的手指顺着汉水向下移动，“而是——渡过汉水，在南岸建立稳固的桥头堡，将战火烧到荆襄的核心腹地！”
“汉水以南，土地更为肥沃，城池更为密集，人口更为众多。只有将力量投送到汉水以南，才能真正威胁襄阳、江陵，才能获取更广阔的战略空间和资源，也才能吸引更多南方豪杰来投！”黄巢目光如炬，“为此，从即日起，侦察汉水水文、渡口、守备情况，搜集船只，训练水战，寻找合适的登陆地点和时机，将成为全军下一步工作的重中之重！”
目标明确，方向清晰。会议结束后，随州这台刚刚获得巨大补给的战争机器，开始了高速而有序的运转。城外新兵营操练的号子声震动地，城内街巷张贴着新的安民告示和招募工匠文书的告示牌前围满了人，乡间田埂上出现了佩戴特殊标识的工作队身影，而通往襄阳、枣阳、江陵乃至更远方向的各条径上，一些看似普通的身影，正悄然没入暮色或晨雾之郑
休整，是为了更有力的出击；扎根，是为了更遥远的征途。拿下随州，只是大齐军南征史诗中一个辉煌的章节。而更波澜壮阔、也更凶险莫测的汉水之战，已在这看似平静的“休整期”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黄巢独立于府衙望楼，南望汉水。那条在阳光下如同玉带般蜿蜒的大河，此刻既是屏障，也是阶梯。跨过去，海阔空；跨不过去，前功尽弃。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正在滴答流逝。而汉水对岸的刘巨容，乃至更南方的王铎和其他势力，也绝不会坐视他从容准备。
新一轮的博弈与厮杀，已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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