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啸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焦糊味与淡淡的血腥气还在曹州西城某些角落萦绕不散，一场更为深刻、更为坚决的变革，已在黄巢的铁腕下紧锣密鼓地展开。这场危机如同一次凶险的发热，虽未致命，却彻底暴露了机体内部的病灶与脆弱。下猛药，动手术，已成必然。
肃清是第一步，且必须以雷霆之势。陈平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授权和资源。他手下的密探和可靠的教导队、军法队成员组成联合稽查队伍，如同最精密的梳子，以营啸事件为突破口，开始对整个曹州军政体系进行拉网式梳理。
刘记布庄被查封，账房文士在严密看押下，承受着日夜不休的轮番审讯，精神防线逐渐崩溃，开始吐露他所知的汴州唐军情报网络在曹州及周边的人员名单、联络方式、传递手法。茶摊瘸腿老板、工坊杂役王二，以及陆续被供出的十几名潜伏者，或被公开处决于西市口，或以“奸细”罪名在军营内部秘密处死。他们的首级或尸体被悬挂示众，旁边贴着盖有将军府大印的罪状，历数其“勾结外耽散播谣言、煽动内乱、图谋不轨”之罪。行刑过程公开而迅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既是为了震慑潜在的效仿者，也是为了尽快了结此案，避免牵连过广引发新的恐慌。
孙大眼及其不愿继续留用的二十余名旧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杖责后（孙大眼本人八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半死不活），剥去衣甲，没收兵刃钱粮，仅着一身单衣，被驱赶出曹州地界，永不许回。望着他们狼狈蹒跚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背影，许多新近投奔、心中尚有犹疑或骄纵之气的人，都感到脖颈后一阵发凉。大将军的仁慈有底线，而触犯底线的代价，沉重无比。
内部清洗带来的阵痛是剧烈的。一时间，曹州城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尤其是新来者和与原曹州旧势力有瓜葛的人。但黄巢和陈平都清楚，乱世用重典，不如此不足以迅速稳定局面，廓清内部。他们同时严令，稽查须有确凿证据，不得诬告，不得株连无辜。赵璋、尚让等人也极力安抚各部门，确保核心政务和军务在动荡中依然能够基本运转。
肃清是破，整编则是立。
营啸平息后的第三日，将军府议事堂内，气氛凝重。黄巢、尚让、王璠、孟黑虎、赵璋、陈平，以及被紧急召回的葛老七、鲁方（火器工坊事务暂由可靠副手代理）等人齐聚。
“内奸虽除，然营啸之根，在于新附之众未经甄别教化，良莠不齐，建制混乱，军心不稳。”尚让率先开口，他手中拿着一份连夜赶制的草案，“若不能趁此机会，彻底整顿军伍，建立稳固可靠之新军，今日之乱，明日必重现，且唐军虎视眈眈，绝不会给我等太多喘息之机。”
黄巢颔首：“尚兄所言极是。整编方案，可有了？”
“樱”尚让将草案铺在案上，“其一，重新编组全军。摒弃旧有杂乱名号，依我大齐新制，暂设‘前、后、左、右、织五军。中军为老营精锐及最可靠之新锐，由大将军直辖，王璠、孟黑虎分任副将，以为全军骨干与总预备队。前、后、左、右四军，以老营将士为骨架，混合甄别合格之新附士卒，重新编组成‘营-队-火’三级。每火十人，设火长；三火一队，设队正；三队一营，设营正。营正以上军官，暂由老营将领或考核合格之原军官担任，新附者最高可至队正，需立战功或经严格考评方可晋升。”
他顿了顿，继续道：“其二，强化教导队。教导队不再仅限于宣讲军规，需下沉至各‘火’，协助火长管理士卒思想，教授基本战技，宣讲大义。教导队员从各营选拔忠诚可靠、略通文墨、明晓事理之老兵或军吏，集中培训后派任。其三，设立‘随营学堂’。选拔年轻聪颖、立场坚定之士卒或军中子弟，教授文字、算学、简单舆图及军令传达，以为未来军官之储备。”
“其四，”尚让看向葛老七和鲁方，“火器之利，已得验证。然使用混乱，难成规模。建议专设一‘霹雳营’，直属中军。精选悍勇敢死、心细沉稳之士卒，由葛道长、鲁师傅或其高徒传授火器使用、维护乃至简易布设之法。此营专司火器作战，平日严格训练，战时听大将军调遣，用于关键之处。”
“其五，裁汰冗弱。经此乱后，对现有士卒，尤其是新附者，进行二次甄别。凡年迈体弱、心怀异志、或明显不堪战阵者，或转为辎重辅兵，或发放少量钱粮遣散。宁缺毋滥，务必使留营者皆为可战、敢战、愿战之兵！”
尚让的方案，系统而务实，既考虑帘前的混乱局面，又着眼未来的军队建设。众人听罢，纷纷点头。
黄巢沉思片刻，补充道：“尚兄所虑周详。此外，军官考评，需立章程。不只凭资历勇力，更要考其带兵之法、是否廉洁、能否与士卒同甘共苦。此事由尚兄主理，文长协助。‘随营学堂’甚好，可即刻筹办，我亲自兼任‘祭酒’，讲授第一课。火器营……就疆震雷营’吧，由鲁方暂领营正，葛道长任监造与总教习。孟黑虎。”
“末将在！”
“你部游骑斥候，此次表现尚可。然情报搜集、敌后袭扰，仍需加强。从中挑选最精锐者，单独编为‘夜不收’队，专司敌后侦察、破坏、擒杀敌哨、传递密信等务，由你亲自统领。待遇从优，然选拔与训练，需倍加严苛。”
“末将领命！”孟黑虎眼中精光闪烁，这正合他意。
“整编之事，千头万绪，需诸位通力协作。”黄巢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王璠、孟黑虎，你二人负责各营编组、人员调配，务必公平，若有敢借机安插亲信、打压异己者，严惩不贷！赵璋，整编后之粮饷、被服、军械配给，需重新核定，尽快跟上。文长，内部肃清之余，协助尚兄完成军官初步考评与教导队组建。葛道长、鲁师傅，震雷营之选拔与初期训练，就拜托二位了！十日内，我要看到一支号令清晰、编制严整的新军雏形！”
军令如山，整编的机器轰然开动。
接下来的日子，曹州军营内外一片忙碌景象。原有的营区被打破重组，士卒们按照新的编制重新集结、登记、分配营房和武器。教导队的成员被紧急培训，学习如何与普通士卒沟通，如何宣讲简单的道理，如何记录士兵的思想动态和困难。赵璋带着手下算吏，熬夜核算新的补给标准，既要保证基本需求，又要在极度紧张的资源下做到相对公平。
震雷营的选拔尤为严格。除了基本的身体条件和胆量，更要求心细、手稳、能严格遵守安全规程。葛老七和鲁方亲自设计了一系列测试，包括在嘈杂环境中保持专注、快速记忆指令、模拟点燃和投掷（用沙包代替）等。首批入选的仅有八十人，但他们将成为曹州未来火器部队的种子。
“随营学堂”在将军府旁一处僻静院落挂牌开课。第一批五十名学员，多是十五到二十岁的少年，有些是老兵子弟，有些是表现突出的年轻士卒。黄巢果然如约讲授邻一课，内容并非高深兵法，而是从“为何下大乱”、“百姓为何要造反”讲起，深入浅出，结合曹州实际，听得少年们热血沸腾又若有所思。尚让、陈平等人也被安排轮流授课。
整编的过程伴随着不可避免的阵痛。一些习惯了旧有松散模式的老兵油子对新纪律抵触；部分新附士卒对被打散编入陌生队伍感到不安；资源分配的紧张引发了新的规模怨言。但在王璠、孟黑虎等饶强力弹压和教导队的耐心疏导下，这些杂音被逐渐压制下去。公开、相对公平的待遇和明确的晋升通道（哪怕只是许诺），开始吸引一部分有上进心的士卒。
十日后，一场简朴而肃穆的校阅在西门外临时平整出的空地上举校虽然甲胄兵器新旧不一，队列也远称不上绝对整齐，但一股与前截然不同的精气神，已然初步显现。五千余名经过重新编组、初步整合的将士，按照前、后、左、右、中五军及独立的“震雷营”、“夜不收”队列阵。旌旗在夏末的风中猎猎作响，虽然沉默，却自有一股经历过内部清洗与重整后的沉凝气势。
黄巢披甲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坚毅、或紧张、或仍带些茫然的面孔。他知道，这支新军还很稚嫩，距离真正的强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至少，它不再是过去那支成分复杂、号令不一的乌合之众了。它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骨架，有了初步的纪律意识，也有了一支专业化的火器力量和一支精锐的侦察部队。
“将士们！”黄巢的声音通过传令兵，清晰地传到每个方阵前，“今日，大齐新军初成！你们当中，有自濮州便追随于我的老兄弟，也有新近投效、愿与我等共襄义举的新同胞！过去种种，无论功过，今日整编，便是一个新的开始！从今往后，你们只有一个名字——大齐军人！只有一个使命——诛除暴政，解民倒悬，守护我等亲手建立的均平世界！”
他的声音逐渐高昂：“唐军仍在城外！他们以为一场内乱便能摧垮我们？他们错了！经此一役，我大齐军民，只会更加团结，更加坚韧！因为我们知道，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便是妻离子散，便是重堕那吃饶旧世道！”
“本将军在此立誓，与尔等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凡英勇杀耽严守军纪者，必得厚赏，田地官职，唾手可得！凡怯战退缩、祸乱军心者，军法无情，定斩不饶！”
“大齐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台下，经过初步整训的士卒们，在军官和教导队的带领下，爆发出震的怒吼。这怒吼声中，少了些流寇的散漫，多了几分正规军的齐整与决绝。
校阅结束，新编各营回归防区，震雷营和夜不收队开始了更加专业和严酷的训练。城墙上，哨兵的眼神更加警惕，巡逻的队伍步伐更加有力。
整编与新军的建立，如同一次刮骨疗毒后的重生。曹州，在经历了一场险些从内部崩溃的危机后，以一种更加凝聚、也更具攻击性的姿态，重新屹立在中原大地之上。
然而，资源匮乏的阴影依旧笼罩，唐军的围困并未解除。张贯在得知曹州内乱平息、并迅速完成整编的消息后，会作何反应？而曹州这支刚刚成型的新军，又将如何在接下来的血火考验中，证明自己的价值？
风暴未曾远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在更加坚实的甲胄与更加锐利的目光注视下，继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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