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吴庸几乎一夜未眠。院外守卫换岗时低沉的口令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操练号角,还有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越来越清晰的不祥预感,都让他辗转反侧。刚蒙蒙亮,他便起身,仔细洗漱,换上最正式的一袭深青色官袍,将那份用锦盒盛放的诏书和相关的文书再次检查了一遍,然后坐在房中,静静等待。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日头渐高,蝉鸣愈噪,院中却静得出奇,只有守卫如雕塑般立在门口的身影。送来的朝食是简单的粟米饭和两样时蔬,吴庸食不知味。
直到巳时过半(约上午十点),院外才传来脚步声和甲叶轻撞的声响。昨日那位黑面将领方锐再次出现,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吴使,大将军有请。请随末将来。”
吴庸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捧起锦盒,带着两名文吏(护卫被要求留在院中),跟着方锐走出院。
他们并未前往州衙大堂,反而走向城西。穿过了几条相对安静的街巷,来到一处原本可能是某个富户别业或官署附园的地方。园子不大,但颇为雅致,有假山、水池、回廊,如今显然被征用。园中空地上,摆放着几张简易的木案和坐席,四周有十余名顶盔掼甲的军士肃立,气氛比昨日更加肃穆。
木案后,已经坐着数人。正中主位,一个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约莫四十余岁的男子,穿着一身没有任何纹饰的玄色麻布直裰,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面色平静,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潭,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锐利和难以言喻的压迫福
黄巢!吴庸心中一震。虽然与传闻职贩盐巨寇”、“杀人魔王”的形象相去甚远,但此人身上那种沉静内敛却又隐含雷霆的气势,几乎在瞬间就让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黄巢左右,分坐着几人。左边上首是一个三旬左右、面容儒雅、留着短须的文士(尚让);其下是一个面膛赤红、身材魁梧、眼神剽悍的武将(王璠)。右边上首是一个面色微黄、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吏(赵璋);旁边是一个身形瘦削、目光锐利的年轻人(陈平)。再下首,还有一个肤色黝黑、神色精干的将领(孟黑虎),以及一个满脸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道(葛老七),和一个双手骨节粗大、沉默寡言的中年工匠模样的人(鲁方)。
这个组合颇为奇特,文士、武将、吏员、谋士、技工、方士……济济一堂,却并无违和感,反而隐隐透出一种务实而高效的氛围。
吴庸定了定神,上前几步,按照朝臣见外官的礼节,微微躬身,朗声道:“大唐皇帝驾前,礼部郎中吴庸,奉诏宣谕。黄巢接旨——”他刻意拉长了音调,试图在开场就确立朝廷的权威和礼仪的规范。
然而,预想中的“跪接”或至少“肃立恭听”并未出现。
黄巢只是略微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声音平稳无波,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黄某在此。使远来辛苦。坐。”
一名军士搬来一个蒲团,放在主案对面稍下首的位置。这不是接旨应有的位置和姿态。
吴庸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感到一阵难堪。但他强忍下来,知道此刻争执礼仪毫无意义。他默默走到蒲团前,跪坐下来(这是唐时正式场合的坐姿),将锦盒放在身前案上。
“黄将军,”吴庸改变了称呼,决定开门见山,“本官奉子诏,特来曹州,宣示朝廷恩典,晓谕招抚之意。将军本为大唐子民,虽一时误入歧途,然子仁德,念尔等或为饥寒所迫,或为奸佞所欺,不忍加诛。今特开自新之路,若将军能幡然悔悟,率部归顺,朝廷必当量才录用,厚加封赏,使将军得享富贵,部下得免刀兵,曹州百姓亦得安枕。此乃皇恩浩荡,将军宜早定大计,勿负圣望。” 他一边,一边打开锦盒,取出那份盖着子玺印的诏书,双手捧起。
黄巢并没有去接诏书,甚至没有多看那明黄色的绢帛一眼。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案上,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吴庸:“哦?子欲如何招抚?量才录用,又是如何录用?厚加封赏,又是何等封赏?吴使不妨直言。”
吴庸感到压力倍增。对方根本不接“奉诏”的茬,直接追问具体条件,这态度本身就已经明了问题。他硬着头皮,按照出发前田令孜等人议定的、已经打了折扣的条件道:“若将军愿归顺,可先行解散部众,交出曹州城防,接受朝廷派遣之监军安抚使。待局势稳定,朝廷察将军忠悃,或可授以刺史、防御使之职,使其镇守一方,为国屏藩。将军部下有功将士,亦可酌情授以官职……”
“哈哈哈哈!”一阵粗豪的大笑打断了吴庸的话。却是那赤面武将王璠,他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解散部众?交出城防?还要派个监军的太监来骑在俺们头上?然后给个刺史、防御使的空头官衔?哈哈,吴使,你们长安城里的贵人,是不是觉得俺们都是三岁孩童,拿块糖就能哄骗?”
吴庸面皮涨红,却无言以对。这条件确实苛刻到近乎羞辱。
尚让轻轻咳嗽一声,示意王璠稍安,然后看向吴庸,语气温和却带着锋芒:“吴使,朝廷招抚,当有诚意。吾等自濮州而起,转战曹州,所为者,非为一己之私利,实因下不公,民不聊生。今我大将军在曹州,安顿流民,均平田亩,整顿军纪,兴修水利,百姓稍得喘息。朝廷若真有恤民之心,何不容我等于此,为朝廷守此一方,保境安民?为何定要先缴械、后授职,行此猜忌胁迫之举?”
赵璋也慢悠悠地开口,带着算账人特有的精明:“吴使,非是吾等不识抬举。敢问使,若吾等依言解散部众,交出城池,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荣辱,操于他人之手,纵有封赏之诺,可能兑现?昔日庞勋之事,殷鉴不远。朝廷威信……嘿嘿。” 他冷笑两声,未尽之言,在场所有人都懂。
吴庸额角冒汗,他知道这些质疑都打在要害上。朝廷的招抚,确实缺乏诚意,充满了算计和不信任。他只能勉强道:“此乃朝廷制度,亦是防范未然之举。将军若真心归顺,朝廷必不负之。圣上金口玉言……”
“制度?” 黄巢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日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大唐的制度,便是纵容藩镇割据,坐视宦官专权,放任豪强兼并,致使黎民涂炭,饿殍遍野的制度么?”
他走下主位,来到吴庸面前数步处站定。吴庸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由得微微后仰。
“吴郎中,你自长安来,一路所见,百姓景况如何?州县治理如何?军备边防如何?”黄巢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吴庸脸上,不容他回避,“朝廷有钱粮供养神策军蹴鞠斗鸡,有钱财修建宫观寺塔,可曾有钱粮赈济路边饿殍?朝廷有官职封赏藩镇骄兵悍将,有恩荫赐予世家纨绔子弟,可曾有一官半职,给予那些真正垦荒修渠、打造军械、流血杀敌的农夫、工匠、军卒?”
他每问一句,吴庸的脸色就白一分。这些问题,他无法回答,甚至不敢深思。
“你朝廷制度,”黄巢转过身,指向在座的尚让、赵璋、陈平,又指向王璠、孟黑虎,再指向葛老七、鲁方,“在我这里,制度是让肯种田的人有田种,让有手艺的让其酬,让敢战的让其赏,让聪明的让其用!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军纪!是‘均平富,等贵贱’的号令!是凭本事、凭功劳,而不是凭出身、凭门第获取地位!”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饶心头。园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你回去告诉长安城里的子,告诉那些公卿大臣,告诉田令孜,”黄巢看着吴庸,目光平静而决绝,“我黄巢,起兵非为求官。若要招抚,除非朝廷能做到以下几点:一,尽罢下苛捐杂税,还利于民;二,严惩贪腐,清查豪强,将侵吞田土归还百姓;三,裁撤冗官冗兵,选贤任能,不问出身;四,宦官不得干政,藩镇不得割据,政令军令,皆出朝廷,而朝廷需以民生为本。”
他每一条,吴庸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哪里是招抚条件?这分明是……改朝换代的纲领!
“若朝廷能做到这些,”黄巢顿了顿,嘴角似乎浮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我黄巢,自当解甲归田,又何须朝廷封赏?若做不到……” 他目光扫过园中所有部属,声音陡然提高,铿锵有力,如同金铁交鸣,“那我等便在这曹州,先为下百姓,做出一番样子来!这降,不纳!这诏,不接!”
“不纳!不接!”王璠、孟黑虎等将领轰然应和,声震庭院。
吴庸脸色惨白,捧着诏书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对方不仅拒绝了招抚,更是从根本上否定了唐廷的合法性与统治基础。这不是谈判,这是宣战檄文!
黄巢走回座位,重新坐下,语气恢复了平淡:“吴郎中远来是客,虽使命不成,亦不妨在曹州盘桓两日,看看簇风物,再回长安复命不迟。方锐。”
“末将在!”方锐上前一步。
“好生护送吴使回住处,一应供给,不得短缺。两日后,礼送使出境。”
“是!”
吴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方锐“护送”回那座院的。他坐在房中,看着案上那份显得无比刺眼和可笑的诏书,心中一片冰凉。
拒降了。
不是讨价还价,不是犹豫观望,而是如此干脆、如此彻底、如此理直气壮地拒降了!
他甚至能想象出,当自己带着这个结果回到长安,田令孜会如何暴怒,皇帝会如何惊惶,郑畋等人会如何叹息或冷笑,而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又会如何解读……
曹州,黄巢,已经彻底与大唐决裂。
而这场决裂,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吴庸闭上眼,疲惫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不仅仅是一次失败的外交使命,更可能是一个时代剧变的确切信号。
曹州城内的秩序与生机,黄巢及其部属那坚定的眼神和话语,都明确地告诉他:这里,正在孕育着与旧长安截然不同的东西。
而战争,恐怕已不可避免。
当夜,吴庸在昏黄的油灯下,开始草拟给朝廷的复命奏章。他斟酌着词句,试图客观描述所见所闻,以及黄巢拒降的坚决态度和那“不可能的条件”。写到最后,他停下笔,沉思良久,终究还是在末尾,加上了一句看似平淡、却暗藏深意的话:
“……观黄巢部众,军容甚整,法令颇行,吏民安堵,工坊大兴,其志非,其势已成。若待其根基稳固,北连河朔,南呼江淮,则事不可为矣。伏乞朝廷,早定大计。”
这已是他身为一个尚有几分责任感的官员,所能做出的最严重的警告。
他不知道这份奏章能否引起长安足够的警惕。
他只知道,自己归程的脚步,将比来时,沉重百倍。
而在他下榻的院落外,曹州城的夜晚,并不平静。工坊区的炉火彻夜不息,军营中的灯火下,军官们正在沙盘和地图前低声讨论,城墙上巡逻的脚步声更加密集。
拒降之后,便是备战。
风暴,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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