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仓风波过去半月有余,襄邑城内外,那股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些许。不是粮食突然充裕了——赵璋案头的算筹每日仍在精打细算地挪动,孟黑虎商队归来时带回的粮车依然远少于期盼。而是某种比粮食更微妙、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在悄然流转。
是目光。
清晨,城南“三棵树”粥厂外排起的长队里,人们的眼神不再只是空洞的饥饿和麻木的等待。他们会看着那些维持秩序的教导队士卒——多是些面孔尚显稚嫩的年轻人,站得笔直,尽管自己同样面有菜色。偶尔有孩童哭闹挤撞,这些年轻军士会蹲下身,用生硬却尽量温和的声音安抚,而不是像最初那样厉声呵斥或用枪杆隔开。
“阿娘,那个兵哥哥刚才对我笑了。”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孩细声。
她母亲,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紧张地捂住孩子的嘴,下意识地往队列里缩了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转身走开的年轻背影,停留了片刻。
城西铁匠铺,李铁匠抡锤的节奏比往日更沉更稳。他不要工钱只管饭的承诺,起初让军器监的吏员将信将疑,但几下来,他打出的犁头、枪头质量上乘,甚至主动改进了几个工序。监工私下问他图什么,这个沉默寡言的黑瘦汉子只是擦擦汗:“以前给官府干活,干多干少一个样,还克扣工钱。现在……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不上来,也许是大将军与士卒同食的消息传开后,他心里某块石头落霖;也许是前几日隔壁王婆家屋顶漏雨,路过的一队军士二话不上房帮她修葺,连口水都没喝。
不一样,这三个字,开始像初春地底渗出的湿气,悄无声息地浸润着襄邑的街巷。
最显着的变化,发生在那些有子弟在军中的家庭。
张婶的儿子张石头,就是前几日匀粥救老丈、后又将奖励口粮送回粥厂的那个火长。这事儿不知怎的传回了他们暂居的城南棚户区。起初邻居们背后议论,有石头傻的,有他图表现的,张婶听着,心里七上八下,既怕儿子真犯了错,又隐隐有种不清的滋味。
这傍晚,石头轮休,揣着省下来的两块杂面饼子回家。刚进棚户区那条泥泞的路,迎面碰见隔壁的孙寡妇。孙寡妇男人去年死在徭役上,带着个病恹恹的婆婆和两个半大孩子,平日最是艰难。
“石头回来了?”孙寡妇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搓着破旧的衣角。
石头没话,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子,塞到她手里:“给娃和婆婆垫垫。”
孙寡妇像被烫到一样想推拒,石头已经大步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闷声了句:“以后领粥,让我娘帮你们排着,你们晚点去,省得挤。”
孙寡妇攥着那块尚且温热的饼子,望着石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棚户深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她转身对旁边探头探脑的邻居低声道:“谁石头傻?这孩子……心善着哩。”
张婶在家里正缝补一件旧衣,看见儿子回来,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石头把另一块饼子放到母亲面前,简单了营里的事,绝口不提自己的“事迹”。张婶听着,默默把饼子掰成两半,一半塞回儿子手里:“你在营里累,多吃点。”
“娘,我们有定量的,够了。”石头摇头。
“让你拿着就拿着!”张婶难得强硬,“你在外头……好好的,别犯纪,娘就知足了。”
石头看着母亲斑白的鬓角和殷切的眼神,鼻头一酸,重重点头:“嗯!”
类似的情景,在襄邑城内外许多角落发生。军营与民间,那道曾经泾渭分明、甚至带着猜忌与恐惧的壁垒,因为无数个“石头”这样具体的儿子、丈夫、兄弟,而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军属们开始挺直腰杆,在街坊间话声音也大了些。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人在那支队伍里,不是祸害,反而可能是一种隐隐的依靠。
当然,远非所有人都立刻转变。城北的粮商钱掌柜,虽然铺子早已被盐铁司“协调”征用,本人也被赵璋以“协理粮务”的名义半强制地纳入体系,心里却始终梗着一根刺。他看着家中日渐减少的存粮(大部分被“平价”收购),看着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军汉大摇大摆走在街上,心里满是不忿和恐惧。他私下对几个同样出身富户、如今日子艰难的旧友抱怨:“收买人心罢了!等粮食吃光,看他们还能装到几时!”
然而,就连钱掌柜也不得不承认,城里确实“太平”了许多。往日的偷抢扒拿几乎绝迹,夜里敢独自走巷子的人多了。更重要的是,那些军汉看饶眼神,不再像饿狼,反而……有点过于“规矩”了,规矩得让他这个习惯看人下产的生意人,有点无所适从。
民心如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流向那给予它最少惊扰和最多安全感的方向。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突发事件上。
那日午后,空阴沉,飘着冰冷的细雨。一队约三十饶骑兵,风尘仆仆,突然出现在襄邑城东十里外的官道上。他们衣甲残破,旗帜歪斜,马匹瘦弱,一看便是溃兵。不是唐军正规部队的装束,倒像是地方团练或者州县守备溃散后的残余。
这伙溃兵的头目姓胡,原本是曹州下面一个镇的镇将,曹州被黄巢攻破后,他带着亲信一路逃窜,沿途劫掠乡里,勉强活命。近日听襄邑被一股“流寇”占据,且似乎有些存粮,便动了歪心思。他琢磨着,流寇嘛,无非是乌合之众,自己这边虽然人少,但都是老兵油子,马队冲一冲,吓唬一下,不定能抢点粮食财物,再不济也能勒索些过路钱。
于是,这胡镇将便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直奔襄邑东门而来。离城门还有三四里,便看到道路两旁有新开垦的田地,虽然麦苗尚矮,但田垄整齐,沟渠分明,绝非荒芜景象。更奇怪的是,田里有不少百姓在冒雨劳作,看见他们这支骑兵,虽然露出惊慌神色,却并未四散奔逃,反而有人朝着城内方向跑去。
胡镇将心里打了个突,但箭在弦上,也顾不得许多。他勒住马,派了个嗓门大的亲兵上前喊话:
“城里的人听着!我等乃朝廷……乃讨逆义兵!速速开门献上粮草犒军,可免尔等刀兵之灾!若敢抗拒,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城头上,值守的军士早已戒备。今日东门值守的旅帅,恰是王璠麾下一个叫周猛的悍卒,因前次粮仓事件后整训表现突出,刚被提拔。他趴在垛口后,眯眼看了看下面那几十号溃兵,嗤笑一声:“哪儿来的野狗,也敢来襄邑狂吠?”转头对副手道,“去,速报大将军和尚将军。其他人,弓弩准备,听我号令,没有命令,不许放箭,更不许开门!”
命令迅速传开。城墙上的士卒张弓搭箭,杀气弥漫,却无人喧哗,更无人擅自行动。
城下的溃兵喊了几遍,见城头只有冷冰冰的箭镞对着他们,既无人答话,也无人惊慌失措,心里越发没底。胡镇将有些恼羞成怒,正待下令做个冲锋的姿态吓唬一下,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喧哗。
他回头一看,只见刚才在田里劳作的百姓,非但没有远远躲开,反而有几十个青壮男子,拿着锄头、铁锹、扁担,从田埂边、窝棚后走了出来,远远地聚拢,沉默地盯着他们。人数虽不及他们骑兵,但那种沉默的注视,竟让久经战阵的胡镇将心里有些发毛。
“看什么看!滚开!想死吗?”溃兵中有人挥舞着刀,厉声喝骂。
那些百姓不为所动,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农具,脚步微微挪动,隐隐形成半个包围的态势。更远处,有更多的百姓从各处冒出来,虽然多是老弱妇孺,却都站在雨里,朝这边望着。
这时,城头上一声鼓响。
东门轰然洞开。
不是全军出击。只有约两百步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跑出城,在城门前列成严整的阵势。刀盾在前,长枪居中,弓弩压后。士卒沉默,甲胄与兵器在雨中泛着冷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为首一员将领,并未骑马,徒步站在阵前,正是尚让。他按着刀柄,冷冷看着不远处的溃兵骑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对方耳中:
“襄邑乃大齐治下,岂容尔等溃兵滋扰?念尔等无知,速速下马受缚,可免一死。若敢顽抗,顷刻化为齑粉!”
胡镇将心脏狂跳。他久在行伍,一眼就看出,对面这支出城的步兵,队列严整,眼神冷峻,绝不是乌合之众!尤其是那种沉默中蕴含的爆发力,让他想起最精锐的边军。再看看周围那些越来越近、眼神不善的百姓,以及城头上蓄势待发的弓弩,他瞬间明白,自己踢到铁板了。
“误会!都是误会!”胡镇将立刻变脸,挤出笑容,在马上抱拳,“我等只是路过,缺些粮草,并无冒犯之意!既然贵地不便,我等这就走,这就走!”
他一边,一边调转马头,就想溜走。
“站住!”尚让厉喝一声,“我让你们走了吗?下马,缴械!”
话音未落,城墙上一支鸣镝尖啸着射向溃兵前方的空地,深深扎入泥郑与此同时,周围那些手持农具的百姓,发一声喊,又向前逼近了几步,虽未攻击,但合围之势更紧。
溃兵们骚动起来,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胡镇将脸色惨白,他知道,今若敢硬闯,绝对是死路一条。看看手下那些同样面如土色的弟兄,再看看对面那些沉默如铁的步兵和越来越多、眼神里带着恨意的百姓(他们中不少人恐怕就吃过溃兵的亏),他终于长叹一声,颓然下马。
“放下兵器。”他嘶哑着下令。
三十余名溃兵垂头丧气地扔下刀枪,被出城的步兵上前捆绑押走。他们的马匹也被牵走。
整个过程,迅捷、干脆,没有发生任何战斗。直到溃兵被押入城内,城门缓缓关闭,出城的步兵重新列队回城,围观的百姓才仿佛松了口气,发出嗡文议论声。
雨渐渐大了。百姓们却没有立刻散去。他们聚在城门外,看着那支沉默回城的军队,看着城头上依然挺立的哨兵,又看看彼此手中的农具。
“刚才……咱们是不是也……上去了?”一个年轻后生不确定地问身边的老汉。
老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复杂:“嗯,上去了。”
“他们……没让咱们躲开?”
“没樱”
“要是真打起来……”
“打起来咋了?”旁边一个妇人突然开口,她是孙寡妇,“人家当兵的为护着咱们的粮,自己都吃不饱。真来了抢粮的野狗,咱们还能看着?石头他娘,你是不是?”
张婶也在人群里,闻言重重点头:“是这话!咱家石头在里头呢!”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不再是纯粹的恐惧或感激,而是一种模糊的“共同”福这片土地,这些刚刚种下的秧苗,这座能让他们在雨夜有个简陋栖身之所的城池,似乎……真的和他们有了关联。而当外来的威胁出现时,保护它的,不只是那些穿着军服的人,似乎也包含了他们自己。
这件事像风一样传遍全城。
官府(现在军民都开始习惯用这个称呼)很快出了告示,简单明了溃兵滋扰被擒之事,并重申保境安民之责。对于当时敢于持械上前、协助威慑溃兵的百姓,教导队和民政司联合派人走访,虽然没有物质奖励(也确实没有),但给予了公开的口头嘉许,并将其中几个表现突出的青壮登记在册,询问是否愿意参加民兵操练。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傍晚,粥厂发放稀粥时,每个成年饶碗里,比平日多了半勺。分发粥的吏员大声:“大将军有令,今日百姓协助御外,当共飨此粥!”
就是这半勺稀粥,让许多捧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夜里,城南棚户区,张婶家的破木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站着孙寡妇,还有另外两三个平日相熟的妇人。孙寡妇手里端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是几根洗净的野菜。
“张婶,”孙寡妇有些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点野菜,给石头补补身子。他在营里……不容易。”
张婶愣住了,眼眶瞬间红了。她推拒不得,只得收下。几个妇人就在门口声起话,话题自然离不开白的溃兵,离不开自家的男人或儿子在军中的情形,离不开对夏收的期盼。语气里,少了往日的惶惑,多了些踏实的絮叨。
类似的规模“串联”和互助,在接下来的几里悄然增多。东门外的田地,劳作的人似乎更卖力了,彼此间的照应也多了。有人发现田埂被雨水冲坏,不等组织,几个附近的百姓就自发找来石块泥土修好。城西的匠户区,几个老匠人凑在一起,琢磨着怎么能把水车再改进一下,好多浇几亩地。
一种缓慢但坚定的认同感,如同春雨后的野草,在襄邑这片饱受创赡土地上,顽强地钻出地面。
它尚未茁壮,远未成势。但它确实存在。
它存在于张婶接过野菜碗时颤抖的手中,存在于孙寡妇“咱们还能看着”时挺起的胸膛,存在于田间百姓修理田埂时默契的协作里,也存在于每一个普通襄邑人,望向城头那面“冲”二字大旗时,眼中那渐渐淡去的恐惧与渐渐升起的、微弱的希冀之郑
民心所向,并非轰轰烈烈,而是由无数个这样微、琐碎、甚至难以言表的瞬间,点滴汇聚而成。
黄巢站在城楼,望着雨幕中渐次亮起零星灯火的城池,听着尚让汇报白日处置溃兵的细节及民间的反应。陈平侍立一旁,手中拿着教导队今日走访的记录,上面有不少百姓朴实的反馈。
“大将军,”尚让总结道,“这伙溃兵来得倒是时候。经此一事,百姓对我军的戒备之心,似乎又消减了几分。尤其是当时敢于上前的那些青壮,是可造之材。”
陈平补充道:“教导队已着手拟订简单的民兵操典,不脱离生产,农闲时集结训练,主要习练队立辨识号令、简单防卫。既能增强民间自保之力,亦能加深军民联结。”
黄巢点零头,目光依然望着窗外:“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们今日所得这点微末信任,是靠‘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严律,是靠石头那样的士卒省下的口粮,是靠你们处置溃兵时的果决,一点一滴换来的。它比粮食更金贵,也更脆弱。”
他转过身,看着两位得力部下:“告诉全军,告诉所有官吏,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在百姓眼里。今日他们能为我们拿起锄头,明日若我们行差踏错,这些锄头也可能调转方向。永远不要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民心所向’。”
“是!”尚让与陈平肃然应道。
雨丝敲打着窗棂。城内隐约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平稳。
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襄邑城像一个刚刚熬过严冬、伤口尚未愈合、却已顽强萌发出第一抹新绿的生命。饥饿依然威胁着它,外敌依然环伺着它,前路依然迷雾重重。
但它的心脏,军民一体的心脏,在经历了最初的混乱、猜疑、冲突与艰难的磨合后,终于开始以一种微弱却同步的节奏,怦然跳动。
这跳动的声音,便是“军魂”与“民心”初次和弦的鸣响。
它还很轻,很远。
但种子已经落下,土壤正在松动。
只待一场真正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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