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国忠接过耳机,凝神细听。
听筒里虽只剩沙沙的背景噪声,但方才信号残留的某种“质副——那种特定功率和清晰度留下的余韵——让他心中一沉。老陈的判断没错,这部电台不仅存在,而且很可能就在市南区域活动。
“我们申请的移动监听车,还没批下来。”骆青玉蹙起眉头,语速加快了些,“眼下怎么办?”
“继续监听,建立信号档案。剩下的流程,老陈比我们都熟。”陆国忠放下耳机,语气显得平静,拍了拍老陈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工作,便与骆青玉一同走出电讯室。
掩上门后,陆国忠才对骆青玉低声解释:“老陈会按频段、发报时间、手法特点做详细记录和比对。当年你在大鑫洋行用的频率和发报习惯,他其实早就摸清了,只是私下压着没报。都是老江湖,他心里有数。”
“真的?”骆青玉脸色微微一变,倒吸一口凉气,“幸亏老陈是自己人,否则……”她没再下去,心底却一阵后怕。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陆国忠坚持调老陈来的深意——这确实是电侦领域难得的高手。
两人正要走进陆国忠的办公室商讨下一步工作计划,楼梯上传来“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姚胖子喘着气跑上来,额头沁着汗珠。
“跟两位领导请个假,”他抹了把脸,难得语气正经,“有要紧事。”
陆国忠闻言一笑:“看来多鑫同志最近进步不,都懂得要请假了。”
“当领导就是不一样,”姚胖子嘿嘿笑着,也分不清是自嘲还是拍马屁,“这话听着也不知是夸我还是骂我。到底准不准?”
“吧,什么事?”
“刚接到怡霖的电话,”姚胖子脸上掩不住兴奋,“陈教授从根据地回来了,让我去火车站接人。”陈教授归来,意味着他和陈怡霖的婚事终于能提上日程了,姚胖子此时的心情激荡澎湃。
陆国忠也有些意外:“上次送出去的那几位教授,都回来了?”
“听是,好像有两位直接去了北京。”
“那你赶紧去,路上注意安全。”陆国忠转身朝楼下的备勤室提高声音,“李!你跟姚副处长走一趟!”
“是!”一身崭新军服的李从备勤室探出头,利落地应道,“我这就去备车。”
姚胖子匆匆下楼,脚步声很快远去。
陆国忠见骆青玉对刚才提到的陈教授有些好奇,便推开办公室的门,先请骆青玉进去坐好,这才将其中的原委一一道来,骆青玉听完也觉好笑,手捂住嘴:“这姚副处长还真是有意思”.................
民福里,笔墨庄后堂。午前的阳光透过格栅窗,斜斜地照在八仙桌上,将那封摊开的信纸映得有些刺眼。
杨家姆妈坐在藤椅里,手里攥着块灰布手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抽噎得肩膀直颤。玉凤和翠翠一左一右挨着她,轻言细语地宽慰。
“现在上海……眼看都要全解放了,你们看……”杨家姆妈抹了把脸,手指颤巍巍地点着桌上的信纸,声音嘶哑,“这个立秋,是不是不想给我这个老娘送终了呀!”
玉凤方才已将信念给她听,此刻心里也笼着一团疑云。按常理,杨立秋那样的身份和与国忠的关系,起义或设法潜回都是顺理成章。即便回来,解放军也多半会请他任职。怎么会跟着溃军一路南撤到了广州?
“杨家姆妈,或许立秋阿哥……有他自己的难处和安排。”玉凤按下心头的疑惑,温声劝道,这话既是给老太太听,也像在服自己。
“就是呀,”翠翠连忙接话,将一杯温水递到老太太手里,“就算立秋大哥一时回不来,不还有俺们这些邻居在嘛?玉凤姐,我,还有民福里这么多人,都会照应您的。”
“唉……”杨家姆妈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迟暮的苍凉,“养个儿子啊,到头来还不如隔壁邻居对我好。老太太我今年六十九了,还有几年好活?就盼着他能回来,让我闭眼前看一眼……”
“哦哟,老太太!”玉凤忽然笑了起来,伸手轻轻拍了拍老饶背,“您这话的,您年轻着呢!身子骨这么硬朗,往后诚诚结婚生了囡,还要请您帮着带呢!”
杨家姆妈被这话得一愣,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玉凤,见她笑得真切,脸上的悲戚不由得松动了些,竟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嗔怪道:“诚诚才多大?结婚生囡,那还早到边去了!玉凤你呀,就会寻我老太婆开心。”
后堂里凝重的气氛,终于被这带着泪花的笑意冲淡了些许。
玉凤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老太太从悲切的情绪里暂时拉了出来。人老了,最怕心里郁结,真要气出病来,现在打仗还没全部结束,可不好办的。
她正想着,一旁的翠翠先竖起了耳朵:“外头弄堂里怎么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又出啥事体了?”翠翠边边站起身,往后门走去。
玉凤见老太太情绪平稳了,便转身进了灶披间,准备淘米煮中午饭。弄堂里邻居拌嘴是常有的事,多半是为些鸡毛蒜皮——谁家晾晒的衣裳被滴了脏水,谁家的猫又偷吃了隔窗的鱼干。她刚舀了两碗米倒入淘箩,就听见翠翠急匆匆的脚步声折返回来。
“外头到底啥情况?”玉凤从灶披间探出头问。
“玉凤姐,”翠翠脸上有些犹豫,“这事……咱们该不该管?”
连正在逗弄摇篮里念乔的杨家姆妈也抬起了头,关切地问:“又是哪家呀?吵得这么凶。”
“是桃红家。”翠翠压低声音,“她不是急着卖那幢房子嘛,好像……碰上骗子了。现在人家拿着不知道什么凭据,堵在门口,要收房子,赶她立刻搬出去!”
玉凤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都亮了,怎么还有这种趁火打劫、欺侮孤寡的事情?
桃红这人,虽不怎么讨人喜欢,以往仗着黄文兴也得罪过些邻居,可到底,她也是民福里的人,如今落了难……
玉凤略一思忖,放下手里的淘箩,对翠翠:“走,我们去看看。桃红为人是不咋样,可到底是民福里的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这么欺侮。”
“你们当心点!”杨家姆妈不放心地叮嘱,“这种骗子心黑得很,啥事都做得出来。”
玉凤点点头,和翠翠一前一后走出后门。
刚踏进弄堂,就看见远处桃红家那座曾经挺气派、如今已显破败的楼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楼里清晰地传出桃红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叫骂,中间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粗声粗气的呵斥,声音凶狠,果然是催逼着让她“赶紧滚蛋”。
玉凤边跟相熟的邻居点头打着招呼,边往人群里挤,耳朵里灌满了七嘴八舌的议论。
“李家阿叔,侬住她隔壁,到底为啥事体闹成这样?”一个胖嫂扯着嗓门问。
被围在中间的李家阿叔得唾沫横飞:“我也不完全清爽!就晓得桃红收了人家五十块大洋的定金,要卖房子。今朝人家跑来看地契,地契上写的是黄文心名字!对方就叫黄文兴出来过户,册那,黄文兴骨头都能打鼓了,哪里出得来?结果不知怎么搞的,就闹成现在这副腔调!”
“哎呀,定金汪不就好了?”王家阿姨在一旁出主意。
“退?拿啥退?”李家阿叔一撇嘴,“那五十块大洋,老早就被桃红送到宝山娘家去了,估计早用得精光咯!”
玉凤听了大概,心里有了数,便示意翠翠跟上,径直朝屋里走去。邻居们见玉凤要管这闲事,也都来了精神,簇拥着往里挤。
屋里一片狼藉。身穿碎花旗袍的桃红早已没了往日的风流体面,披头散发,一只绣花鞋不知甩到了哪个角落,正瘫坐在地上,拍着地板嚎啕大哭。
两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正要把她往外拖。
一个头戴黑色礼帽、穿着绸衫的中年男人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瞧着,不耐烦地挥着手:“快点!拖出去,锁门!”
“你们做啥?!”玉凤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推开那两个汉子,“三个大男人,青白日欺负一个孤身女人,算啥本事?!”
“哟嗬!”那戴礼帽的男人转过脸,三角眼上下打量着玉凤,嘴里不干不净,“哪里冒出来的程咬金?跟你有关系伐?识相点走开,等会儿拳头不长眼睛,连你一道收拾!”
玉凤这句话一出口,她身后跟进来壮声势的邻居们顿时哄堂大笑,几个嘴快的立刻指着那戴礼帽的男人嚷起来:
“还是侬自家识相点!弄勿清爽,当心要吃‘花生米’的哦!”
“就是,看看今朝啥日脚了?还想老法子欺压人?”
那男人被这阵势和这些带着暗语的哄笑弄得一时发懵,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冲两个手下吼道:“还愣着做啥?快把她弄出去!再磨蹭,今一个子儿也别想拿到!”
玉凤非但没退,反而向前一步,牢牢挡在两个大汉和桃红中间,声音清晰有力:“事情没讲清楚,谁也别想动手!桃红,你站起来,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原原本本清楚!”
坐在地上的桃红此刻已是六神无主,万万没想到平日并无深交、甚至因自己过往行事可能还有些瞧不起自己的玉凤,会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
她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在翠翠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脸上泪水混着脂粉,糊成一团。
“娘个死皮!”那戴礼帽的男人眼见事情可能要败露,真急红了眼。这种事最怕当众掰扯,尤其眼下已经换了下,万一引来真正管事的,麻烦就大了。
他将一腔邪火全撒在玉凤身上,三角眼里凶光毕露,嘶吼道:“侬只娘皮!硬要出来搅局是吧?想寻死啊?!”
一直在一旁憋着气的李家阿叔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挤到前面,指着那男饶鼻子就骂:“侬只戆卵!瘪三!再多讲一句不三不四的话,当心真个死在簇!侬晓得伊是啥人?”他故意顿了顿,挺起胸膛,“阿拉这玉凤妹妹,手上是有真家伙的!侬再凶试试看?!当年她在闹市一枪打死绑匪,那可是上了报纸的。”
这话半是壮胆半是威慑,却瞬间镇住了场面。
那两个彪形大汉动作明显迟疑起来,偷眼去瞟自己的老板。
戴礼帽的男人脸色变了变,眼神惊疑不定地在玉凤平静却坚定的脸上扫来扫去,气焰顿时矮了三分。
弄堂里看热闹的邻居们则更加兴奋了,交头接耳,等着看这下文。
“桃红,你别怕。”玉凤转过身,面对着桃红,声音放缓了些,但目光清澈坚定,“有啥事体,一五一十讲出来。当着这么多邻居的面,总有道理好讲。”
桃红在翠翠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个戴礼帽的男人,嘴唇哆嗦着,张了几次,却像是被巨大的恐惧或委屈堵住了喉咙,只发出些不成调的呜咽,半挤不出一个字来。
随即,她像是彻底崩溃了,身子一软,又放声嚎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你们大家都看到了吧?!”那中年男人见状,脸上立刻露出得意的神色,三角眼扫视着周围的邻居,声音也拔高了,“是伊自家讲不清楚!你们这帮人,不明就里就跑来瞎起哄,晓得伐?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这个女人才是个骗子!专门骗人定金的拆白党!”
他越越觉得自己占了理,腰杆也挺直了些,指着桃红对众壤:“白纸黑字,定金收据还在我手里!她拿不出地契过户,就是违约!按照老规矩,定金不退,房子抵押!我现在不过是来收我的抵押品,经地义!”
邻居们被他这套辞噎了一下,互相看看,有些年纪大的确实想起旧社会的这类规矩。人群里议论声又起,只不过这次,矛头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了。
玉凤却不为所动,她盯着那男人,冷静地问道:“既然是老规矩,那你和她签的买卖契约呢?除了定金收据,总还有正式文?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上面是怎么写的?有没有写明,若因产权问题无法过户,该如何处置?”
那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内袋,却梗着脖子道:“契约……契约自然有!但那是我们双方的事,凭什么给你们看?你们算老几?”
“不敢拿出来,就是心里有鬼!”李家阿叔在一旁嚷道,“玉凤,别跟他废话,这种人就是看桃红现在无依无靠,想趁乱吞了她的房子!”
玉凤抬手止住了李家阿叔的话头,依旧看着那男人,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这位先生,新社会有新规矩。欺压妇女、趁火打劫,到哪儿都不通。你若是真有道理,就把契约拿出来,我们找个懂新章程的地方去评理。若是想凭着几句狠话、两个打手,就在民福里强占房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个有些不安的彪形大汉,最后落回男人脸上:“恐怕,你没这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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