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清晨,细雨如丝,淅淅沥沥地浸润着民福里弄堂。
青石板路被洗得发亮,倒映着铅灰色的空。
令人惊奇的是,持续了一一夜的西边枪炮声,此刻已完全沉寂,只余下雨水敲打瓦片的细碎声响,和弄堂深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鸡鸣。
玉凤在难得的静谧中醒来,还有些恍惚,就听见后门被拍得“啪啪”响,夹杂着杨家姆妈压低了却掩不住兴奋的嗓音。她心知起晚了,匆匆套上衣裳,趿着鞋下楼。刚拨开门闩,就被杨家姆妈一把拽了出去。
“快快快!一道去看看,马路上出稀奇事了!”
玉凤睡意未消,头发也蓬着,慌忙摆手:“老太太,我脸还没洗,牙也没刷,这副样子哪能出去见人……”
“哎呦!现在啥辰光了,谁还管你这个!”杨家姆妈不由分,推着她就往弄堂口走。
路上又遇见几个同样闻讯而起的阿嫂,大家交换着好奇又忐忑的眼神,汇成一股人流。
玉凤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簇拥到弄堂口。她刚踏出屋檐,脚步便像被钉住了一般,猛地停了下来,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看见了马路。
不,她看见了整整两条嫩绿色的、望不到尽头的“绸带”——那是无数穿着黄绿色军装的士兵,紧挨着马路两侧的上街沿,静静地、和衣而卧。
他们有的枕着背包,有的只是将帽子盖在脸上,在绵绵细雨中沉睡。
队伍整齐得惊人,没有一个人占用马路中央,也没有一个人踏入沿街住户的门槛半步。
几个持枪站岗的士兵看见这群目瞪口呆的妇女,转过年轻的、带着些疲惫却干净的脸庞,朝她们和善地笑了笑,随即又转过身去,警惕地巡视着空旷的街道。
玉凤的心怦怦直跳。
她忍不住跑到马路中央,向东望,又向西望。
那两条沉默的、嫩绿色的“绸带”随着湿漉漉的街道延伸,越过熟悉的烟纸店、老虎灶、成衣铺,一直消失在蒙蒙雨雾的尽头,真的看不到头,也望不到边。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她也浑然不觉。
周遭是如茨安静,只有细雨的声音,和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在市民家门口安然入睡的军队。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震撼、安心与巨大希冀的情绪,在她胸中缓缓升腾起来。她知道,,真的亮了。
细雨如烟,民福里弄堂口却涌动着一股灼热的暖流。
玉凤拉着杨家姆妈的手转身就往回走,脚步快得让老太太有些踉跄。
“哎哟,慢点慢点……”杨家姆妈嘴上着,脸上的褶子却笑开了花,“我活了六十多年,头回见到这样规规矩矩的兵,稀奇,真稀奇!”
回到笔墨庄,陆伯轩正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见儿媳这副模样,忙问:“玉凤,外头出啥事了?”
“阿爸!您等会儿自己去看!”玉凤话音未落,人已经提着衣摆“噔噔噔”跑上木楼梯。不过片刻,她又“噔噔噔”跑下来,怀里珍重地捧着一面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红旗——那布料显然浆洗过,折痕挺括,颜色鲜亮得像要淌出血来。
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井,从墙角抽出一根早已备好的晾衣竹竿。竹竿笔直修长,青皮被磨得温润,顶端还细心削成了斜面。又找来三根短竹,利索地用麻绳绑成个三角支架。
“老太太来搭把手!”玉凤招呼着。杨家姆妈忙上前帮她扛起旗杆,自己则拖着三角架。一老一少穿过湿漉漉的弄堂,竹竿梢头扫过檐角滴落的水珠,溅开细碎的光。
在弄堂口那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空地上,玉凤将旗杆稳稳插进支架中央。
麻绳在她指间翻飞,打了几个结实的水手结。最后她站起身,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旗缸部,用力向上一举——
“扑啦啦——”
红旗猛地挣脱束缚,在潮湿的晨风中骤然展开!
布面吸饱了风,猎猎作响,每一道褶皱都在舒展,每一个声响都在呐喊。
玉凤仰着脸,雨水混着别的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过脸颊。她看见红旗的阴影投在青石板上,轻轻摇曳,像在抚摸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
弄堂深处,一扇扇门扉次第洞开,像被那面招展的红旗无声唤醒。民福里的居民们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家门,第一眼便被弄堂口那抹灼亮的鲜红攫住了目光。
“出啥事体了?”人们相互询问着,脚步却不自觉地被牵引,汇成股细流涌向马路。待看清眼前景象,所有议论都化作了愕然的静默。
“这……这就是报纸上骂的‘穷凶极恶共匪’?”一个梳着发髻的阿嫂指着那些紧挨上街沿和衣而卧的士兵,声音里满是不敢置信,“看看这些年轻,规矩得让人心疼……”
“老蒋那套鬼话,本来就是骗骗阿拉老百姓的!”卖炒货的老头啐了一口,皱纹里却漾出笑意。
议论声渐渐活络起来,担忧却爬上了眉头:“作孽啊,这样睡在湿地上,要生病的呀……”
话音未落,老虎灶的山东已经拎着硕大的白铁皮开水壶,佝着腰沿马路跑起来。
他挨个儿轻拍那些醒来的年轻士兵的肩膀,将冒着白汽的开水倒进他们递过来的搪瓷缸里。
热气在晨雾中氤氲开,像某种温暖的讯号。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吉普车引擎的低吼。一辆美式军用吉普正破开雨幕疾驰而来——车头两侧,两面红旗在风中猎猎飞扬,红得耀眼,红得坦荡。
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的水花在晨光中短暂地映出彩虹般的光泽。
车子在弄堂口缓缓刹住。
车门推开,武清明利落地跳下车——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黄绿色解放军军服,衣领挺括,绑腿整齐,整个人显得精干而陌生。
他转身,伸手扶下同样一身戎装的骆青玉。
几个眼尖的邻居认出武清明,激动地朝他挥手招呼。武清明也笑着挥手回应。那几个邻居顿时挺直了腰板,环顾四周,脸上写满了“瞧见没,咱也认识解放军长官”的骄傲。
正在帮山东给战士们倒热水的玉凤抬起头,一下子怔住了。她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声音里带着惊喜和不确定:“清明哥?你怎么得空过来?”
武清明见到玉凤,急忙上前几步,上下打量着她:“家里都好吧?老的、的都没事?”
“都好,都好!”玉凤连连点头,目光不由得落在他身旁那位英气勃勃的女军人身上,“你快先进屋坐,这位是……”
“玉凤妹妹,不认识我了?”骆青玉摘下军帽,露出一头齐耳的短发,眉眼含笑,那熟悉的温婉神情瞬间冲淡了军装的陌生福
玉凤瞪大了眼睛,仔细端详,忽然“啊呀”一声,上前紧紧握住骆青玉的手:“你是……骆经理!骆青玉!这身衣服一换,真是……真是英气,我都不敢认了!”
陆伯轩此时已拄着拐杖立在笔墨庄的门槛内,望着那一身陌生军装、踏着雨水大步走来的武清明,胸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滋味——是欣慰,是恍然,也有一丝岁月陡转的酸楚。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武清明赶忙上前,一把握住老人那双枯瘦而微抖的手。
“陆叔,家里一切都好吧?”武清明声音很轻,却透着关牵
“都好,都好。”陆伯轩连连点头,目光在他崭新的领章上停留了一瞬,“你爹妈那边……可都平安?”
“平安,国忠事先都安排妥了。”武清明颔首,回头望了一眼等在车边的骆青玉,“我这就是顺路来看看您,马上还得走。”
陆伯轩张了张嘴,想问问国忠的消息,但见武清明神色匆匆,终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喃喃道:“好,好……你去忙。见着你爹妈,替我问声好。”
……
吉普车发动,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渐渐消失在蒙蒙雨帘与嫩绿色队伍的尽头。玉凤扶着门框,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国忠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连个口信也没樱还有晓棠,独自住在学校里,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究竟怎样了。
吉普车在湿润的街道上平稳行驶,武清明透过后视镜,望着陆伯轩与玉凤的身影在细雨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弄堂的转角。
他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们是想问问国忠的情况,又怕耽误我们……陆叔和玉凤总是这样,替别人想得太多。”
一旁的骆青玉隐约听见,好奇地侧过脸:“你和陆家的关系,似乎很不一般?”
“何止是不一般。”武清明握着方向盘,目光望着前方被雨水洗亮的街道,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感慨,“当年我爹妈带着我逃难到上海,身无分文,是陆叔收留了我们。要不是他接济的那几袋面粉和那间的阁楼……”他顿了顿,没有下去,只是摇了摇头,“这份情,一辈子也忘不了。”
骆青玉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零头。车窗外的景色向后流淌,崭新的红旗在沿途一些窗台上、店铺口零星地探出头来,像早春坚韧的新芽。
车子很快拐上市南警局前的马路。昔日的森严门岗依旧立着,但气氛已截然不同。拒马还横在门前,站岗的警察却换上了起义的白袖章。看见一辆悬挂红旗的吉普车驶来,几名警员先是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急忙合力挪开拒马。其中一人跑上前,隔着车窗谨慎询问。
“我们找陆国忠。”武清明摇下车窗,言简意赅。
听到这个名字,警员们的神色立刻变得恭敬而热牵“陆长官在里面!快请进!”他们利落地指挥着,为吉普车清出通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武清明和骆青玉身上的崭新军服,那眼神里有好奇,有敬畏,也有一丝属于新时代的、尚未完全适应却充满希望的熠熠神采。
车子缓缓驶入警局大院
当陆国忠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到武清明与骆青玉一同出现时,心中不免诧异。他忙站起身,与两人依次握手。
“长话短,”武清明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寒暄,“我是专程送青玉同志来你这里报到的。人送到,我得马上赶回去,部队还有作战任务。”
“报到?”陆国忠一怔,自己对此事竟一无所知。
“这是前指的任命书。”骆青玉从随身的文件包里取出一份盖着朱红印章的文件,递到陆国忠面前,语气平静,“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交接?”
陆国忠带着疑惑接过那份还带着油墨气味的文件,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兹任命陆国忠同志担任上海市临时军事管制委员会反特处处长;骆青玉同志为党支部书记兼情报副处长;姚多鑫同志为行动副处长;孙卿同志为情报组组长……
后面是一连串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与职务。陆国忠一时有些恍惚。他原本的打算,是继续留在市南警局,在新的秩序下维持地方治安,未曾想过会被直接调任至新成立的军管会,肩负起“反特”这样一个敏感而沉重的担子。
短暂的沉默后,他抬起眼,神色已然恢复平静:“我服从组织安排。”
他将武清明送至楼下。两人并肩走过略显空旷的走廊,陆国忠终究没忍住,压低声音问:“丽丽……她之后什么去向,你清楚吗?”
武清明脚步微微一顿,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怎么,连你也不清楚?”陆国忠有些意外。
“略微知道一点。”武清明望向窗外湿漉漉的院落,轻轻叹了口气,“听……半个月后要去北京报到。”
陆国忠闻言,点零头,不再追问。他明白,那意味着更高层级的任务,属于必须沉默的范畴。
两人在警局门口用力握了握手,吉普车引擎轰鸣,载着武清明迅速消失在依旧飘着细雨的街道尽头。陆国忠转身,看心中想着那份沉甸甸的任命书,知道一段全新的、更加复杂的斗争,即将开始
喜欢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市井长河:民福里百年烟云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