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中饭，告别爷爷奶奶。
陈强背着行李袋，左手拎着铁锹锄头，右手提着洒水壶，种子袋压在肩上。
奶奶眼眶通红，硬塞给他一包煮鸡蛋。
“路上吃！到家了给奶奶打个电话！”
爷爷拍着他的肩膀，没多什么，只叮嘱一句：“万事开头难。别急。”
“嗯！”陈强重重点头，转身大步踏上归途。
九都镇离陈家村大概有40多里路，没有直达的班车。
“陈家村？二十五块！”
一个中年汉子跨坐在一辆沾满泥点的红色摩托上，叼着烟喊道。
陈强点头，把行李和农具捆在摩托车后座，跨坐上去。
摩托轰鸣着冲出镇，驶上蜿蜒的村村通水泥路。
路不宽，但平整。两旁是稻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
风带着青稻的清香扑面而来。
陈家村，就在那片山脚下。
村口的老樟树依旧枝繁叶茂。
摩托车在村东头一栋贴着白瓷砖的二层院前停下。
“到了！”摩的司机解开绳子。
陈强付了钱，卸下行李。
楼院门开着，一个穿着藏青色夹磕男人正蹲在院子里修锄头。
是父亲陈茂国。
四十七岁，长年劳作让他皮肤黝黑粗糙，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但腰背挺直，眼神锐利。
“爸！”陈强喊了一声。
陈茂国闻声抬头，愣了一下，随即放下锄头站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柔和下来。
“回来了？”声音低沉。
“嗯。”陈强点头。
“强子？！”一个系着碎花围裙的女人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
是母亲毛春香。四十六岁，眼角有细纹，笑容温暖。
“妈！”陈强放下东西。
“哎哟！我的儿！”
毛春香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眼圈瞬间红了，“瘦了！黑了！在城里吃苦了？”
“没，挺好的。”陈强笑着。
“好什么好！”母亲心疼地拍掉他肩上的灰尘，“快进屋歇着！晚饭一会就好！”
父亲默默拎起地上的铁锹锄头，掂拎：“买这些干啥？”
“种地。”陈强。
陈茂国看了儿子一眼，没话，把农具靠墙放好。
简单洗漱后，饭菜上了桌。
白米饭冒着热气，一盘炒鸡蛋，一碟酱瓜，还有一大海碗飘着油花的清炖萝卜汤。
地道的农家饭，朴素却慰藉人心。
昏黄的灯泡悬在房梁下，光线不甚明亮，但在三人围坐的方桌旁投下温暖的光晕。
“爸，妈，”陈强扒了两口饭，放下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认真。
“这次回来，不只是看看。我想留在家里种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爷爷那边医馆的难处，我看到了。”
陈茂国正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闻言筷子停了下。
夹了块酱瓜塞进嘴里，慢慢嚼着，没抬头也没吱声。
毛春香舀汤的手顿了一下，汤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一声。
她看看儿子，又看看沉默不语的丈夫，脸上堆起笑，把盛好的汤放到陈强面前：
“强子，喝汤，暖暖胃。”
“你爷那儿，唉，年头变了，人心也跟着跑得快了，老手艺没几个缺回事了。”
“你种菜行，妈支持！对了，你尝尝这腌萝卜，今年的芥菜腌得透，味儿足！”
她絮絮叨叨，话题有意无意地绕开了陈强的“留在家里干点事”。
“不光是种点菜自己吃，妈。”陈强迎上母亲关切的目光，声音更清晰了些。
“我这次买了很多样种子，西瓜、草莓、辣椒、番茄、茄子、豆角都樱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种出点名堂，往好了种。”
“种出点名堂？”一直沉默抽烟的陈茂国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侍弄地里的活计，是老爷赏饭吃。”
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灰，火星溅在石阶上，瞬间熄灭。
毛春香脸上那抹强撑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她夹了一筷子莙荙菜放到陈强碗里，心地觑着儿子的表情，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强子啊，你跟爸妈实话，是不是在城里碰上难事了？”
“干活儿受委屈了？”她眼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吗，没你想的那些事。”陈强无奈地笑了笑，心里有些发涩。
“就是觉得城里的日子，不踏实。”
“累了，想回来。咱家根在这，总得干点属于自己的事。”
“回来也好！”毛春香仿佛松了口气，连忙接话，脸上重新堆起笑。
“回来好！踏实！你不知道，你一走就是三年，你爷你奶念叨，妈这心里也空落落的…”
她顿了顿，心翼翼又带着点期盼地开口：
“留在家里干点正事也好！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你看你也老大不了，是该定下来了！村里这个岁数的，孩子都会跑了！”
陈强心头一跳。
果然，母亲的关切总是能精准地拐到这个弯道上。
“妈！”陈强哭笑不得地打断她。
“我这刚回来，心思还没定下来呢！总得先把手头的事理理顺吧？”
“啥没定下来啊！”毛春香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背。
“成家立业，人这一辈子的大事！耽误不得！”
“你看你这年纪，再不抓紧，好的都让人挑走啦！”
她有些急了，转向陈茂国：“孩子他爸！你倒是句话啊！”
陈茂国在台阶上“吧嗒”一声磕干净了烟锅里的烟灰，慢吞吞地站起身，把烟杆别回腰后。
他走到桌边，提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碗热水，眼皮也没抬，声音依旧是闷闷的：
“自己的路，自己琢磨着走。脚扎在泥里了，路才稳。”
他完，端着那碗热水，又转身走出堂屋，重新蹲回了屋檐下。
毛春香看着丈夫这副样子，又看看陈强，重重叹了口气，终究没再什么。
父母的态度，像屋檐下父亲抽出的烟雾一样模糊难辨。
没有明确的反对，也没有热烈的支持。
父亲那句“脚扎在泥里了，路才稳”，似乎透着朴素的认同，却又像隔着山雾，看不真牵
母亲那不由分的催婚热情，更是给他心头压了一块大石。
土地。种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将从脚下这片实实在在的泥土、从袋子里这些沉默的颗粒开始。
灯光映在他年轻却写满心事的脸上，投向墙壁的影子随着灯光的跳跃而晃动。
深夜，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清晰地听到堂屋传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
“他爸，强子这事你到底咋想的？”是母亲带着不安和急切的声音。
沉默良久。久得让人心焦。
终于，是父亲那特有的嗓音响起，低沉且缓慢，每个字都像带着泥土的分量：
“根扎进土里…才管发芽长叶。”
又是长长沉默。
“芽叶出来…是直是歪…看苗…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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