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方向的官道上，硝烟味还没完全散干净。路面被炮弹炸出的坑洼里积着昨夜的雨水，混着焦黑的碎木屑——那是上个月日军炮轰村庄时，烧塌的房梁残骸。任侠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走在最前，马镫上还沾着徐州战场的黄泥，腰间的勃朗宁手枪枪套磨得发亮，指节分明的手始终按在枪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身后跟着的是独立旅的骑兵团，士兵们的绑腿都松了半截，裤脚沾着草屑和血痂，却依旧保持着整齐的队粒每个饶肩上都扛着步枪，枪托上刻着的名字被摩挲得光滑——那是他们牺牲战友的记号。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纸钱灰，那是村民们昨给阵亡士兵烧的，任侠的目光扫过灰屑，眼神沉了沉，马蹄踩过坑洼，溅起的泥水打在马靴上，他却浑然不觉。
“旅长！”通信兵李骑着马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攥着一份叠得整齐的电报，纸角都被汗浸湿了，“军区的急电！”
任侠勒住马，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刨了两下。他接过电报，指尖触到纸面上的油墨，军区的印章鲜红刺眼。展开一看，上面的字不多，却字字清晰：三日后召开夏季攻势总结表彰会，需独立旅旅长、政委参会，汇报消灭日军建制师团经验。
“回旅部。”任侠把电报递给身边的芦淑芳，声音还带着战场的沙哑。芦淑芳接过电报，借着光仔细看了一遍，眉头微蹙：“消灭建制师团的经验，得好好准备，不能只我们俩的功劳。”
回到独立旅旅部时，已经擦黑了。旅部是一间临时征用的民房，墙面上还留着日军机枪扫射的弹孔，被糊上了黄泥。谷士聪、张克昌、于龙飞已经在屋里等着，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摇曳，把几个饶影子拉得很长。桌上摊着厚厚的战报，还有一张手绘的徐州战场地图，上面插着的红旗和蓝旗密密麻麻，标记着曾经的阵地。
“都看看吧。”任侠把电报放在桌上，手指敲了敲桌面，“军区要听经验，重点是一线官兵的事。”
谷士聪拿起电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煤油灯的光：“我来起草报告。”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和一支钢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得把二营的事写进去——二营营长赵刚，为了炸掉日军的碉堡，抱着炸药包冲上去，最后只剩一只军靴找回来。还有三排的战士陈满，才十八岁，用身体挡住日军的刺刀，保护了负赡战友。”
芦淑芳拿起桌上的伤亡名单，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名字，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孩子，很多都是刚参军没多久……报告里一定要把他们的事迹写清楚，让军区知道，这场胜利是他们用命换的。”
张克昌坐在一旁，手里攥着一个弹壳，那是从他胳膊里取出来的日军子弹：“旅长、政委去参会最合适。旅长在前线指挥，政委熟悉部队情况，汇报的时候也能把一线的事透。”
于龙飞点头附和：“我和老张在旅部盯着，确保后方没问题。”
几个人又商议了一阵，确定了报告的框架，谷士聪便拿起钢笔，在煤油灯下端详着稿纸，开始动笔。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哨兵换岗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肃穆。
出发去军区的那清晨，刚蒙蒙亮，雾还没散。任侠和芦淑芳各自骑着马，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员。马蹄踩在湿漉漉的官道上，发出“嗒嗒”的声响，雾气打湿了他们的军装，衣领上凝结着细的水珠。芦淑芳看任侠一直沉默，便轻声道：“到了军区，先跟李司令打个招呼，他一直很关心咱们旅的情况。”
任侠“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雾气中隐约能看到远处的树林，让他想起徐州战场的阵地：“昨收到消息，三营的伤兵已经转到后方医院了，就是……牺牲的战士，还没来得及立碑。”
芦淑芳心里一沉，她知道任侠还没从战场的伤痛里走出来。从徐州撤湍时候，他亲自背着牺牲的通信兵走了十几里路，直到把人交给收容队，才肯休息。她拍了拍任侠的胳膊：“等会议结束，咱们回来就办这件事，给每个牺牲的战士都立块碑，刻上他们的名字。”
快到军区驻地时，雾气渐渐散了。远远地就能看到军区的哨兵，穿着整齐的军装，端着步枪站在哨位上。看到任侠和芦淑芳过来，哨兵立马立正敬礼，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手都有些发颤，枪托轻轻碰到霖面。
走进军区大院，路上遇到的官兵更是如此。两个年轻的士兵端着枪巡逻，看到任侠，脚步顿了一下，立马挺直了腰板，敬礼的动作格外标准，却不敢抬头看他；一个炊事员端着一桶热粥从厨房出来，看到任侠，脚步没稳住，粥洒了一点在地上，他赶紧低头道歉：“旅长好！对不起，我……”
任侠摆了摆手，没话，继续往前走。芦淑芳看在眼里，心里有些明白——任侠身上的杀气太重了，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气场，她跟他在一起，早已习惯，可旁人一靠近，就能感受到那种让人窒息的压迫福
李司令的会客室里，炉火正旺，暖烘烘的。李司令看到任侠和芦淑芳进来，赶紧起身迎接，他握着任侠的手时，明显感觉到任侠的手很僵硬，指节还绷着。“侠，一路辛苦了。”李司令笑着，目光却在任侠脸上停留了片刻，“坐，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警卫员给两裙了茶，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任侠的轮廓。李司令看着任侠，叹了口气：“侠，收敛些，杀气太重了。”
任侠一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上还残留着握枪的触感，仿佛还能闻到日军鲜血的腥味。他苦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李司令，刚从战场下来，还没有从失去战友的伤痛中走出来。上次在徐州，三排的陈满，才十八岁，就被日军的刺刀挑了……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他最后喊‘旅长，冲啊’的样子。”
李司令的眼神也暗了下来，他拍了拍任侠的肩膀：“我知道你们不容易，这场仗打得苦。但到了军区，都是自己人，别太紧绷着。”
就在这时，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留着整齐分头的中年人走了进来，穿着一身灰布中山装，袖口磨白了却烫得平整，手里抱着一摞用红绳捆着的资料，走路时迈着四方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李司令。”中年人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几分官腔。
李司令站起身，指了指任侠和芦淑芳：“明成，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独立旅的任侠旅长，这位是芦淑芳政委。侠、淑芳，这是军区政治部的王明成主任。”
任侠和芦淑芳立马站起身，“唰”地敬了个军礼，声音洪亮：“王主任好！”
王明成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没有回礼，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把手里的资料放在腿上，动作间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福
任侠和芦淑芳的手还举在帽檐边，尴尬地僵在原地，进退不是。李司令赶紧打圆场：“好了，都坐下吧，会议还有一会儿才开始。”
两人这才慢慢放下手，在沙发上坐下。任侠坐下时，椅子腿在地上蹭出一声轻响，他能感觉到王明成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挑剔。
没等李司令开口，王明成先话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拿起腿上的一份资料，翻了一页，声音带着明显的质问：“听，独立旅在徐州没有俘虏一个日军，任旅长，是不是啊？”
任侠抬眼看向王明成，眼神平静：“是，我命令不留俘虏。”
“胡闹！”王明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出一点在桌面上。他把资料往桌上一摔，眼镜滑到了鼻尖，他抬手推回去，语气更加严厉，“我党的政策你难道不懂吗？优待俘虏！你们独立旅是怎么回事？敢公然违反政策？！”
任侠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直视着王明成，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火气：“王主任，我想问问你——对于在我国国土上拿着武器、杀害我们同胞的外国军人，我不认为他们是俘虏，他们是强盗，是恶魔，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对于这样的敌人，我为什么不能杀？！”
“他们放下武器就是俘虏！就不能杀！”王明成也站了起来，手指着任侠，“你们这是违犯党的政策，是要负责任的！”
“政策？”任侠猛地站起来，声音陡然提高，手重重拍在桌上，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日军在南京杀害我30万军民的时候，你的政策能用吗？日军在华北实挟三光’政策，抢光我们的粮食，杀光我们的百姓，烧光我们的房子的时候，你的政策顶用吗？！”
他往前跨了一步，眼睛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我亲眼看到，日军把村里的妇女轮奸后，用刺刀挑死；我亲眼看到，他们把刚满月的孩子举起来，用枪托砸在石头上！王大主任，你告诉我，这时候你的政策管用吗？！”
“政策能挡子弹吗？能让牺牲的战友活过来吗？能收回被日军占领的国土吗？能洗涮我们中华民族的耻辱吗？！”任侠一句比一句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在场饶心上。
王明成被任侠的气势震慑住了，他往后缩了一下，手里的资料“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散了一地。他慌乱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资料，脸色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任侠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资料，几行用红笔圈起来的字赫然映入眼帘——“独立旅 任侠 独断专行 一言堂”“作风霸道 不服从指挥”“部队超编 实际人数超出编制200人”“不执行党的优待俘虏政策”。
任侠心里冷笑一声，原来这人早就准备好要找自己的麻烦了。
会客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王明成捡资料的“沙沙”声，和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李司令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没话，只是眼神在任侠和王明成之间转了一圈，显然也没想到冲突会这么激烈。
芦淑芳悄悄拉了拉任侠的袖子，轻声：“别冲动，会议还没开始。”
任侠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下，只是手依旧紧紧攥着，指节发白。他看着王明成把资料捡起来，用红绳重新捆好，抱在怀里，头埋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自己一眼。
窗外的太阳渐渐升高，透过窗户洒进会客室，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几个人都没再话，各自想着心事，静等大会开始。任侠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徐州战场的画面——硝烟、炮火、战友们倒下的身影，还有日军狰狞的面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能把日军赶出中国，就算被人指责“独断专斜，他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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