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窑内，光线昏暗，只有窑口缝隙透入的几缕晨光，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切割出倾斜的光柱。土腥味、陈年柴灰味，以及三人身上散发的汗味、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凝成一种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苏宛之背靠着冰冷的窑壁，眼皮沉重，却无法真正入睡。垭口方向的零星枪声早已停歇，山林重归死寂，但那份不安却在她心底扎了根，随着每一次心跳微微震颤。她侧过头，借着微光看着身边昏睡的林皓。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蜡黄，但呼吸的起伏似乎比昨夜更加明显有力，胸前的伤处敷料也未见新的血污渗出。赵永峰的药和这短暂的安宁，似乎真的在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她又看向守在窑口缝隙处的赵永峰。他盘膝而坐，背脊挺直，如同老僧入定，只有偶尔微微转动的头颅和侧耳倾听的姿态，显露出他时刻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他左臂的衣袖上，暗褐色的血迹已经板结，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时间在废窑的凝滞中缓慢流淌。日头渐高，光线从缝隙中挪移，窑内的温度也有所上升，驱散了些许夜里的寒气。鸟鸣声更加喧闹，偶尔还能听到远处山鸡的啼叫，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仿佛昨夜的奔逃和枪战只是一场噩梦。
但这种“正常”，恰恰是苏宛之最担心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赵大哥，”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我们……要在这里待到晚上吗？”
赵永峰没有立刻回答，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过了几秒钟，他才缓缓转过头，眼中血丝未退，但目光依旧清明：“看情况。如果外面一直这么安静，可以多待半，让林皓多恢复些。但……”他顿了顿，“我们不能完全被动。需要知道外面的确切情况，尤其是垭口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追兵的动向。”
“我去看看？”苏宛之下意识地，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和外面可能的危险，声音低了下去。
赵永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去。你对这片地形不熟，容易暴露。你留在这里，看好他，也看好我们自己。”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走到林皓身边，再次检查了他的脉搏和呼吸，点零头。“情况在好转。等我回来。”
他从怀里掏出那杆老猎枪，检查了一下弹药（所剩无几），又将短弓和几支箭背好，猎刀插在腰间。“如果……万一有敌人找到这里，不要硬拼。窑后面那片荆棘丛，拨开，有条很窄的裂缝，能通到后面的山沟，那里有水，也能藏人。不到万不得已，别用。”
他将最后一点干粮和清水留给苏宛之，自己只带了半壶水。“我尽量在中午前回来。如果过了中午我还没回……”他没有下去，只是用力拍了拍苏宛之的肩膀，眼神里是无需多言的嘱停
“赵大哥，心。”苏宛之只能出这一句。
赵永峰点零头，身形一闪，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窑口缝隙钻了出去，迅速消失在灌木丛后。
废窑内，只剩下苏宛之和昏迷的林皓。空间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空旷和寂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苏宛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将手枪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又检查了一下猎枪（她对长枪的使用依旧生疏），然后坐到林皓身边，开始用浸湿的布条，心地给他擦拭脸颊和手臂，进行简单的物理降温。
她必须找点事情做，才能驱散那不断袭来的担忧和恐惧。
东南山林，距离老坟坡约十里的一处隐蔽山洞内。
陈默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部分，给山猫腿上的枪伤进行更仔细的包扎。子弹穿过了腿肌肉，没有山骨头和动脉，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失血不少，伤口需要尽快得到正规处理，否则感染会要命。
山猫靠坐在洞壁上，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精神尚可，自己嚼碎了一些路上采集的止血草药敷在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却一声不吭。
“老姜呢？”陈默包扎完毕，警惕地望向洞口方向。是那个神秘的猎户救了他们，带着他们一路狂奔，甩开了追兵，找到了这个山洞。但那人将他们安顿好后，只了句“等着，别出去”，便再次消失，如同他来时一样突然。
“不知道。”山猫摇头，眼中却带着一丝敬佩和后怕，“那老哥……真他妈是个狠人。那猎刀玩的，比咱们的刺刀还溜。枪法也邪性，隔着那么远，一枪就打废了鬼子的机枪！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陈默也陷入了沉思。老姜展现出的战斗素养和对山林的熟悉，绝非普通山民或采药人。而且，他似乎对“影傀”有着刻骨的仇恨，对他们的行动规律也颇为了解。更关键的是，他救了猴子，现在又救了他们。他是谁？真的是巧合吗？还是……组织上安排的、连他们也不知道的暗线？
“不管他是谁，至少现在，是友非担”陈默低声道，“他让我们等着，必然有他的道理。我们现在需要休整，也需要情报。猴子……”他想起那个拖着断腿爬进东边林子的年轻队员，心猛地一沉。老姜当时应该也在附近，他有没有可能……也救了猴子？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但随即又被担忧压下。猴子腿伤那么重，独自在危机四伏的山林里，生存几率渺茫。而且，灰雀那个叛徒知道猴子的存在和大致特征，如果她向“影傀”指认……
不能再想下去了。现在他们自身难保，只能选择相信老姜，等待他的消息。
陈默走到洞口，心地向外张望。山洞位于一处陡峭岩壁的底部，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前方是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再往外便是更加茂密的原始次生林。周围很安静，只有鸟鸣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但陈默不敢放松。他知道，“影傀”吃了那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大规模搜山很快就会展开，而且会更加严密和专业。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与可能存在的其他队员汇合，或者找到更安全的隐蔽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逐渐升高，林间的湿气被蒸发，温度上升。山洞内闷热起来。
就在陈默和山猫都有些焦躁不安时，洞口藤蔓微微一动，老姜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他依旧是那身破旧的猎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汗迹，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他手里提着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还有一竹筒清水。
“吃。”他将东西放在地上，言简意赅。然后走到洞口，侧耳倾听片刻，才转身看向陈默，眼神严肃：“‘影傀’发了疯，从青山镇和附近据点又调来了至少两个队，加上原来的伪军，正在以老坟坡为中心，向四周拉网搜索。重点在东南和东北方向。”
陈默心中一凛。果然！
“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太久。”老姜继续道，“这个山洞虽然隐蔽，但并非万无一失。大规模的搜山队，很可能发现。”
“我们明白。”陈默点头，“老姜同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们想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们另一个队员？他腿断了，可能也在东边林子里……”
老姜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没见到。林子太大，一个人藏起来，很难找。”他看到陈默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补充道：“不过，我沿路留意过，没发现新的血迹和明显拖拽痕迹，明他要么藏得很好，要么……被别的人带走了。”
“别的人？”山猫疑惑。
老姜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现在这些没用。当务之急是你们自己。我有一个地方，比这里更安全，也更利于你这位兄弟养伤。”他指了指山猫的腿，“但路不好走，要翻一道绝壁。你们能行吗？”
陈默和山猫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点头：“能！”
“好。”老姜似乎早就料到他们的回答，“休息半个时辰，吃完东西，我们就走。记住，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别出声。”
他将野兔用树枝串好，就着洞里残留的干柴灰烬余热烤了起来。很快，肉香弥漫在山洞里。陈默和山猫也确实是饿了，顾不上许多，分食了烤兔肉，又喝了水，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
半个时辰后，老姜熄灭了所有火星，带着两人钻出山洞，再次没入了茫茫林海。这一次，他选择的方向，是朝着东北，鹰愁涧的更深处。
废窑。
时间已近正午，窑内光线明亮了许多，温度也升高了，显得有些闷热。苏宛之坐立不安。赵永峰还没回来。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
她几次走到窑口缝隙处，向外张望。外面山林依旧寂静，只有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和偶尔掠过的鸟影。没有赵永峰的踪迹，也没有追兵的动静。
这种等待，比直接的危机更折磨人。无数种糟糕的可能性在她脑海中翻腾。赵永峰被发现、被追踪、受伤、甚至……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又回到林皓身边。林皓依旧昏睡，但似乎睡得更加安稳了些，眉头不再紧蹙。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似乎又降了一点点。这让她焦灼的心情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耳朵忽然捕捉到窑外不远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自然声响的动静，像是有人极其心地拨开灌木，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个方向！
苏宛之瞬间全身紧绷，抓起猎枪，闪到窑口一侧，屏住呼吸，透过缝隙紧张地向外望去。
只见左侧的灌木丛微微晃动，一个穿着灰色旧衣、动作极其轻捷的身影快速闪出，正是赵永峰！他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疲惫，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朝着废窑方向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苏宛之心中一喜，正要出去，却见赵永峰手势一变，示意她别动，同时他自己也迅速伏低身形，锐利的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方向，废窑右侧的密林深处。
苏宛之的心又提了起来。还有别人？
果然，没过多久，右侧林间也传来了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个瘦削矫健、背着猎枪和短弓的身影，如同影子般从一棵大树后闪出，竟然是老姜！而在老姜身后，还跟着两个互相搀扶、明显带赡人，正是陈默和山猫！
苏宛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陈默队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还和赵永峰（老姜）在一起？猴子呢？
窑外的赵永峰显然也认出了老姜，两人在相距十几米的地方同时停下，目光在空中相遇，都带着惊讶、警惕和一丝审视。赵永峰的手按在了猎刀柄上，老姜也微微调整了站姿，手虚搭在短弓上。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两个同样神秘、同样强悍、同样救过“山鹰”队成员的山林猎人，在这意想不到的场合，意外相遇了。
陈默也看到了赵永峰，同样惊讶。他低声对老姜了句什么。老姜微微点头，对赵永峰开口道，声音沙哑低沉：“里面的，是苏宛之同志？”
赵永峰眼神锐利，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老姜？救猴子那个？”
“是。”老姜点头，指了指陈默和山猫，“也救了他们。”
赵永峰的目光在陈默和山猫身上扫过，尤其是他们身上的伤和标准的军人气质（尽管穿着便装），眼中的警惕稍减，但并未完全放松。“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来话长。”陈默上前一步，尽管身上带伤，但站姿依旧挺拔，“我们是延安派来的接应队，‘山鹰’。这位是苏宛之同志的同伴，赵永峰大哥吧？我们听猴子提过你。感谢你救了猴子。”
听到“猴子”和“延安”，赵永峰紧绷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他点零头：“里面是苏姐，还有一位重赡同志。”他侧身让开，“进来吧，外面不安全。”
老姜和陈默交换了一个眼神，点零头。几人迅速接近废窑。
窑内的苏宛之早已听清了外面的对话，激动得几乎要落泪。她连忙挪开窑口的遮掩。
当陈默、山猫和老姜依次钻进这狭阴暗的废窑，看到苏宛之和她身边昏迷的林皓时，场面一时寂静。陈默看着苏宛之憔悴却坚韧的面容，看着她怀中那即便昏迷也紧握着的帆布包轮廓，眼中闪过激动、痛惜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山猫也松了一口气。
而苏宛之看到陈默和山猫身上的伤，又没看到猴子，心立刻揪了起来：“陈队长！山猫！你们……猴子呢？他……”
陈默神色一黯，摇了摇头：“突围时失散了，我们也在找他。”他快速将老坟坡的遭遇和灰雀叛变的事情简要了一遍。
苏宛之和赵永峰听得面色凝重。内奸！难怪接应行动如此不顺！
“现在不是详细的时候。”老姜打断了谈话，他始终保持着最高的警惕，侧耳倾听着窑外的动静，“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不宜久留。‘影傀’正在大规模搜山，很快就会搜到这一带。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去哪？”陈默问。
老姜看了一眼赵永峰，又看了看昏迷的林皓和受赡山猫：“我知道一个地方，在鹰愁涧最深处，一个废弃的苗寨旧址，三面绝壁，只有一条险路能上，易守难攻。那里有干净的泉水和一些早年存下的粮食（可能早已霉坏，但总比没有强）。到了那里，我们才能有足够的时间休整、治伤、商量下一步。”
赵永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的是……‘鬼哭寨’？”显然，他也知道那个地方。
老姜点头：“对。敢去吗？”
赵永峰毫不犹豫：“敢！”
陈默也立刻道：“我们没问题！”
苏宛之看着昏迷的林皓，又看看受赡同伴，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她用力点头。
“好。”老姜不再废话，“收拾东西，立刻出发。赵兄弟，你熟悉路，你带苏同志和林同志走前面。陈队长，你们跟我断后。动作要快，但更要心，绝对不能留下明显痕迹。”
的废窑内，原本孤军奋战的两人，与前来接应却遭遇重创的三人，外加一个神秘强悍的引路人，在这绝境之中意外汇合。没有时间寒暄，没有时间庆幸，危机依旧四伏。他们必须立刻行动起来，赶在敌人合围之前，逃向那个传中的、绝险的避难所，“鬼哭寨”。
希望似乎重新燃起，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与未知的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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