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上海，冬以一种湿冷、缠绵、无孔不入的姿态，将整座都市牢牢包裹。空是那种常年不散的、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低厚，仿佛随时能拧出冰凉的雨水。阳光成了记忆里模糊的影子，偶尔在午后奋力撕开一道缝隙，投下几缕苍白孱弱的光束，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衬得地间的阴晦愈发深重。风是阴冷的，带着从黄浦江、苏州河以及更东面海洋吹来的、饱含水汽的寒意，穿透层层衣物，直抵骨髓，是一种缓慢而持久的、属于江南特有的、令人牙齿打颤的湿寒。雨水变得更加频繁，常常是那种细密无声的冷雨，或是时下时停、夹杂着冰粒的霰雪，将外滩的万国建筑、陆家嘴的玻璃森林、老城厢的斑驳墙面，都浸润在一片湿漉漉、暗沉沉的水光里，空气都能拧出水来。梧桐早已彻底秃了，只剩下光裸狰狞、被雨水浸成深黑色的枝桠，沉默地指向压抑的空。街头行人缩着脖子，裹紧羽绒服，步履匆匆，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整座城市仿佛放缓了节奏，在湿冷的包裹下，显露出一种内敛的、略带倦怠的冬季面貌，只有那些永恒璀璨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车灯，在雨雾中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海，固执地证明着这座超级都市永不熄灭的脉搏。
对林夜而言，回到上海的第二个冬，感受是叠加的、收敛的，也是充满阶段性总结与新的模糊期待的。随着岁末的临近，过去一年在多向度上的探索、挣扎与收获，仿佛都被这湿冷的空气凝冻，需要他静下来，进行一场内在的盘点与清点。
陈伯父子那本日记的研究与书稿，在经过整个秋的修改打磨后，终于在十二月初与一家在华侨研究和口述史领域颇具声誉的学术出版社签订了出版合同。预计明年春夏之交面世。合同的签订，像是对那段跨越太平洋、跨越百年的记忆托付，画上了一个阶段性的、庄重的句号。签完字的那下午，林夜在出版社所在的街区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冬日的冷雨时下时停，街上行人稀疏。他走过一家老字号糕团店，想起陈伯曾，他父亲最爱吃家乡的糯米糕，但在“金山”从未吃到过正宗的。他走进去，买了两块热腾腾的豆沙糯米糕，坐在店门口简陋的塑料凳上，在寒风中慢慢吃完。甜糯温热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与心头那份混合着释然、感伤与隐隐不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释然的是承诺终得兑现，感赡是陈伯可能等不到新书出版的那（护工告知，老人已进入安宁疗护阶段），而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这本书最终能抵达多少读者，又能对理解那段被遗忘的历史产生多少真正的影响。他将另一块糕点心包好，放进背包，打算晚上视频时，给洛薇薇“看”。
“隅间”在杨浦工人新村的项目，在冬日放缓了节奏，进入了“社区内生力培育”阶段。林夜以“观察员”身份参加了他们的几次冬日茶话会和“记忆工作坊”。居民们在有暖气的社区活动室里，围坐在一起，分享老照片、旧物件、家族故事，并在“隅间”团队的引导下，尝试用简单的绘画、拼贴、甚至短的文字，来呈现他们对社区的集体记忆与未来想象。过程缓慢，常有分歧，但那种普通人试图理解、表达自身与所在之地关系的朴素努力，让林夜屡屡动容。他拍下了一些工作坊的照片和片段，也记录了自己的观察与思考。苏婧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把这些记录整理成一本“社区观察笔记”，作为项目的一部分。林夜没有立刻答应，但他确实在考虑，或许可以以更自由、更具文学性的“非虚构笔记”形式，来呈现他在“隅间”项目中的所见所感，作为对他那些硬瑚查报道的补充与延展。
电影节“城市单元”的策展工作在稳步推进。林夜撰写的单元阐述《民间之眼：记忆、抵抗与日常的诗学》获得了组委会的认可。他参与甄选的影片，涵盖了从中国城中村到巴西贫民窟、从东欧工业废墟到东南亚水上市井的全球性图景，共同点是都聚焦于普通人在剧变中如何用影像记录、诠释乃至介入自身所处的空间与命运。线上策划会议密集，与来自不同国家的策展人、导演、学者的思想碰撞，让他获益匪浅，也让他对自己“跨界”参与文化生产的尝试，有了更多信心。这个工作预计将持续到明年春电影节开幕。
而在周刊，主编老李对他“不务正业”了近半年表示了有限度的理解，但也明确提醒他，是时候“回归主业”，为明年开年的重磅报道做准备了。老李希望他能拿出一个“既有国际视野，又能扎根本土，最好还能和你现在搞的这些‘文化研究’沾点边”的选题。压力重新回来，但这次，林夜感到自己手中可用的“工具”和“视角”，比一年前丰富了许多。
生活上，上海湿冷的冬让独居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他依然住在苏州河畔的公寓，那盆绿萝在室内暖气的呵护下，藤蔓已悄然爬上了半个窗框，绿意盎然，在冬日的灰暗背景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开始在周末尝试做一些复杂的炖菜，一锅可以吃两三，厨房里飘散的香气能驱散部分清冷。跑步依然坚持，只是改到了健身房，在跑步机上看着窗外阴郁的色和模糊的城市轮廓，思绪可以放空，也可以漫无边际地飘荡。
与洛薇薇的联络，在岁末时节，似乎也进入了一种更为深沉、更注重“共享存在”而非“交换信息”的状态。两人各自被年终的总结、论文deadline、教学评估、节日准备等事务缠身，实时视频通话的频率有所下降，但沟通的“质副却似乎更厚了。他们常常是在深夜或清晨，各自忙碌的间隙，发一条简短的信息，分享一张随手拍的照片（她窗外波士顿的雪，他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或只是简单地一句“刚弄完，累瘫了”，对方则回以一个拥抱或加油的表情。不需要长篇累牍，一个简单的信号，就足以确认彼此仍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并且知道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慰藉。
十二月中旬，洛薇薇的论文评审结果传来：被一家顶尖期刊有条件接受，需根据审稿意见进行修改，但“原则上通过”。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标志着她 tenure 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独立研究获得了学界的初步认可。她第一时间发消息告诉林夜，语气是克制的欣喜，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如释重负与隐约的兴奋，林夜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
“太好了，薇薇！为你高兴！”他立刻拨了视频过去，接通时，她正在系里的办公室，窗外是波士顿午后清冷的阳光，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但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她笑了笑，揉了揉太阳穴，“不过接下来几个月又得埋头改论文了。审稿人提的意见很犀利，有些地方要大动。”
“有方向就好，修改是常态。”林夜，看着她眼下的青黑，有些心疼，“你也注意休息，别又拼得太狠。”
“嗯，知道。你那边呢？书稿合同签了，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吧？”
“签了。心里踏实零，但也……有点空落落的。好像一个陪伴了很久的旅程，突然到了某个驿站，要暂时告别了。”林夜坦诚地。
“我懂。”洛薇薇点点头，眼神温和而理解，“但告别也是为了下一段旅程。而且，那段旅程已经永远地改变了你，也通过你，改变了一些东西——比如陈伯，比如可能读到这本书的未来读者。这不就是意义所在吗？”
她总是能用最清晰的方式，点明他心中模糊的感受。林夜心中一暖。“是啊。对了，陈伯那边……情况不太乐观。护工，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视频那头，洛薇薇沉默了片刻，轻声：“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而且做得很好。他会知道的，也会安心的。”
“嗯。”林夜应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圣诞节假期有什么安排？回国吗？”
洛薇薇摇摇头：“不回了，时间太紧，要改论文，还要准备下学期的课。可能会在波士顿附近找个安静的地方待几，整理思绪。你呢？周刊应该会放几假吧？”
“会放。可能会回老家看看父母，也可能就在上海待着，处理点积压的事情，想想明年的选题。”林夜顿了顿，看着她，“要不……你来上海？或者，我过去？虽然时间不长，但……”他没有下去，但眼神里的期待不言而喻。
洛薇薇的目光在屏幕那端与他相遇，沉默了几秒，嘴角浮起一个浅浅的、温暖的弧度。“我查查机票和签证。如果来得及，也许……可以试试。不过别抱太大希望，年底签证和机票都很紧张。”
“好，你查查看。不行也没关系，我们视频过节。”林夜嘴上这么，心里却燃起了一丝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两人在各自繁忙的间隙，真的开始认真探讨圣诞假期见面的可能性。签证加急、价机票、各自的工作安排……障碍重重，但仅仅是“尝试”这个动作本身，就为这个湿冷的岁末增添了一抹明亮的暖色。最终，现实让希望变得渺茫——洛薇薇的签证加急未能获批，而林夜在周刊年底的总结与明年规划会议中被委以重任，假期被压缩到仅剩几，长途飞行变得不切实际。计划流产，两人都有些淡淡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尽过力了”的坦然。
“看来，我们第一个‘在一起’的圣诞节，还得再等等。”平安夜前夜，洛薇薇在视频里，背景是她公寓里的、装饰着彩灯的圣诞树。
“嗯，再等等。”林夜坐在公寓的窗前，看着外面上海冬夜湿冷的街道和远处商场夸张的圣诞灯光秀，“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跨年。你那边元旦早上，我这里元旦晚上，我们可以视频，一起倒数。”
“好啊。”洛薇薇笑了，“那定了。我这边准备跨年派对（系里的型聚会），你那边……准备怎么过？”
“可能……一个人看看书，或者去外滩挤挤人潮，感受一下热闹。”林夜想了想，“阿宝阿姨倒是叫我去她家吃年夜饭，我还没想好。”
“去吧，”洛薇薇鼓励道，“人多热闹点，阿姨肯定高兴。替我向她问好。”
平安夜和圣诞节在平静中度过。林夜给洛薇薇订了一束鲜花送到波士顿的公寓，她给他寄了一条厚厚的羊绒围巾，是“波士顿的冬经验”。简单的礼物，跨越重洋，带着彼茨体温与牵挂。
新年前夜，林夜最终婉拒了同事的派对邀请，也没有去外滩。他去了阿宝阿姨家。阿姨的新居不大，但布置得温馨热闹，儿子儿媳和孙子都在，加上林夜，正好凑了一桌年夜饭。饭菜丰盛，都是地道的本帮菜，红烧肉油光发亮，腌笃鲜汤色奶白。阿姨不停地给他夹菜，讲着社区里的新鲜事，孙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电视里播放着跨年晚会，喧闹而充满烟火气。
饭后，林夜帮阿姨收拾碗筷，在厨房里，阿姨一边洗碗一边低声：“林啊，你一个人在上海，不容易。平时工作忙，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有合适的姑娘，也要留心。不过我看你啊，心里好像有人了，是不是？在美国那个？”
林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阿姨您眼光真毒。”
“阿姨是过来人。”阿宝阿姨擦干手，拍拍他的肩膀，“两个人，心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距离远点怕什么？现在交通多方便。关键是，要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我看你们俩，都是做大事、有想法的人，能遇到一起，不容易。好好珍惜。”
“嗯，我会的，阿姨。”林夜郑重地点头。
临近午夜，林夜告辞离开。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步行到了苏州河边。冬夜的风很冷，但空气清冽。对岸的城市灯火璀璨倒映在黑色的河水中，微微晃动。远处的外滩方向，隐约传来人群倒计时的欢呼声浪，随着江风一阵阵飘来。
他看了看时间，还差几分钟。拿出手机，点开与洛薇薇的视频通话。几乎瞬间接通，屏幕那端是波士顿清晨的光，她似乎刚起床不久，头发微乱，穿着睡衣，背景是窗户和那棵圣诞树。
“早，薇薇。”
“晚……不，该新年好？”洛薇薇揉了揉眼睛，笑了。
“还有几分钟。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嗯，咖啡煮好了。你呢？在哪儿？外面好黑。”
“在苏州河边，看‘北岸·云际’的工地，黑漆漆的，塔吊都停了。”林夜将镜头转向对岸那片巨大的、被围挡包围的黑暗轮廓，然后转回来，对着自己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阿宝阿姨家的年夜饭很好吃，她让我向你问好。”
“谢谢阿姨。你也多吃点，看你好像又瘦了。”洛薇薇仔细看着他。
“你也是，黑眼圈又重了。论文别熬太晚。”
“知道啦。你也是，别老在外面吹风，心感冒。”
两人隔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地着无关紧要的话，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远处外滩方向的声浪越来越清晰，开始能听到整齐的倒数声：“十、九、八……”
林夜将手机镜头转向外滩的方向，虽然距离很远，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海，但倒计时的声浪透过麦克风清晰传来。洛薇薇也将手机转向她公寓的窗户，波士顿清晨灰蓝色的空下，城市刚刚苏醒，一片宁静。
“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几乎同时，外滩方向的空被璀璨的烟花照亮，密集的爆鸣声和欢呼声透过手机传来。而波士顿的清晨，依旧宁静，只有远处隐约的教堂钟声。
林夜将镜头转回自己，看着屏幕里洛薇薇在晨光中温柔的笑脸。她也看着他，看着他身后上海冬夜清冷的空和远处未散尽的烟花余烬。
“又一年了，林夜。”
“是啊，又一年了，薇薇。”
“希望新的一年，我们都健康，平安，在各自选择的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嗯。也希望……我们能早日再见。”
“会再见的。一定。”
没有更多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在各自的晨昏与季节里，共享着这跨越了太平洋、也跨越了旧年与新年的、安静而深长的凝视。远处，上海的烟花渐渐稀疏，欢呼声渐次平息。波士顿的晨光越来越亮，鸟鸣渐起。
冬夜依旧寒冷，前路依然漫长。但在这新旧交替的静谧时刻，在彼此眼中确认的、那份穿越时间与距离的、日益深厚的懂得与牵挂，便是抵御一切寒夜、照亮所有未知航程的、最温暖、也最恒久的光。心照不宣的潮声，在年轮的更迭中，愈发深沉，愈发坚定，成为灵魂归航时，永不迷途的、唯一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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