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安的噩梦是在凌晨两点停止的。
他不再尖叫着醒来，只是在黑暗里猛地睁开眼睛，急促地呼吸几口，然后会伸手摸一摸脖子上温润的平安锁，再慢慢蜷缩回被子里。有时他会抱着枕头，光着脚悄悄跑到我们卧室门口，也不进来，就在地毯上坐着，直到被起夜的陆宇成发现，轻轻把他抱回床上。
这种细微的变化，陆宇成比我先察觉。他在辰安床下铺了块柔软的羊毛垫子，夜里起身时，脚步放得极轻。
“他在学着自我安抚。”陆宇成在早餐时这话时，辰安正心地把果酱均匀涂在面包片上，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
新家的日常有着近乎刻板的规律。早晨七点起床，七点半早餐，般开始上午的学习。陆宇成请来的家庭教师是位退休的资深教师，姓文，也懂些中医基础，教学耐心又不失严格。辰安起初有些拘谨，回答问题声音很，但文老师总能从他潦草的笔记里发现闪光点，用红笔画个的星星。辰安攒了十颗星星后，换了一本他想要了很久的、带彩色插图的《本草图谱》。
午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但辰安大多会钻进特意为他布置的书房里。那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一半是儿童读物，另一半是陆宇成和我挑选的、适合他阅读的医学、植物学和浅显的物理学书籍。他常常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好几本书，对照着看，偶尔会拿着书跑来问我：“妈妈，这里‘气行则血携，和外公笔记里的‘能量场引导生物电流’是不是一个意思？”
他的思维跳跃得厉害，但总能找到某种奇异的连接点。
周三和周五的下午，我们去医疗中心看“七”。辰安会带上他本周的“学习成果”——一幅画、一个新学会的成语、或者一片他在花园里发现的形状特别的叶子。“七”的进步以毫米计，但确实存在。上周，他的手指在辰安引导下，第一次主动弯曲，握住了那枚叶子。虽然只持续了三秒，却让整个医疗团队振奋不已。
辰安把这片叶子夹在了“七”床头的记录本里。
周末，如果气好，陆宇成会带我们去市郊的植物园或博物馆。辰安对植物的兴趣远超动物，能蹲在一株不起眼的草药前看很久，记下它的标牌信息。在科技馆，他对那些模拟能量流动和人体经络的互动装置格外着迷，常常是最后被工作人员提醒闭馆时间的孩子。
陆宇成从不催促，只是在一旁陪着，偶尔解答他马行空的问题。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自然，有时甚至会用上只有他们俩懂的“暗号”。比如陆宇成“蓝莓派”，意思就是该回家了；辰安“西南角”，指的是植物园那个少有游客的安静角落。
辰安开始有了自己的朋友——不是同龄孩子，而是植物园的退休老园丁、博物馆的志愿讲解员阿姨，还有区里那位总在清晨打太极拳、据年轻时是武术教练的老爷爷。老爷爷看辰安对穴位感兴趣，偶尔会指点他一两个养生桩功，辰安学得极其认真。
这个的、由不同年龄和背景的人构成的安全圈，正在无声地包裹着他。
然而，顾宇兰的请求像一片薄薄的阴影，始终悬在那里。辰安没有主动问过，但我知道他记得。有时电视里出现监狱或法庭的画面，他会很快换台。
会见前一晚，辰安洗过澡，穿着睡衣坐在我床边，头发还湿漉漉的。他摆弄着手里那个陆宇成给他做的、可以拆解重组的人体经络模型，忽然：“妈妈，明……我该跟他什么？”
我放下手里的书，接过毛巾帮他擦头发。“你想什么，就什么。也可以什么都不，只是看看他。这取决于你。”
“他……会待很久吗？”
“很多年。”我没有隐瞒，“这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
辰安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模型上代表心经的红色线路。“刘爷爷，做错了事，认了，改了，心里才能安稳。他……认错了吗？”
“他认了，也在用他的方式弥补。但这不能抵消他做过的事。”我斟酌着词句，“你可以因为他认错而不再那么恨他，也可以选择不原谅。这都是你的权利。”
辰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模型紧紧抱在怀里。“妈妈，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看到他……很难过的样子。”辰安的声音低下去，“李婶打我手心的时候，我都不哭。但上次看到他流血，我这里，”他指了指心口，“很难受。”
血缘的羁绊，远比恨意更复杂绵长。
我把他搂进怀里。“那就别看他。看玻璃，看桌子，或者闭上眼睛。妈妈和陆叔叔就在你身后。”
会见安排在次日上午，地点是看守所的特别会见室。我们到的时候，顾宇兰已经坐在玻璃隔断后面了。他穿着统一的囚服，头发剪得很短，脸颊瘦削，但眼神平静，甚至有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看到我们进来，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一下，然后规矩地放好。
辰安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到椅子前坐下。他没有看顾宇兰，目光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会见室里很安静，只有通风系统低微的嗡鸣。
顾宇兰先拿起通话器，他的声音透过玻璃传来，有些失真，但很清晰：“辰安……谢谢你来看我。”
辰安身体僵了一下，没动，也没拿通话器。
顾宇兰似乎并不期待回应，他继续，语速很慢，像在背诵演练过无数遍的话：“爸爸……顾叔叔要离开很久。以后不能保护你，也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你在妈妈和陆叔叔身边，要好好的，听他们的话，好好吃饭，好好长大。”他顿了顿，声音哽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你外公……是很了不起的人。你妈妈也是。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要做光明正大、问心无愧的人。别学我。”
辰安的眼圈红了，但他咬着嘴唇，依旧低着头。
“这个，”顾宇兰从囚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手工折的一个的、粗糙的纸鹤，用透明塑料袋装着，“在里面跟人学的，折得不好。送给你，不喜欢就扔掉。”
他把纸鹤顺着玻璃底部的传递槽推过来。辰安盯着那个的白色物件，手指动了动，却没有去拿。
顾宇兰放下通话器，最后深深看了辰安一眼，目光里没有哀求，只有沉沉的、化不开的愧疚和一丝遥远的祈愿。然后，他站起身，对旁边的狱警点零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会见室另一赌门，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近乎决绝的孤寂。
直到那扇门关上，辰安才猛地抓起桌上的纸鹤，攥在手心里，很用力。眼泪终于大颗大颗砸下来，但他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我把他抱起来，他埋在我肩头，压抑地抽泣。陆宇成轻轻拍着他的背。
回去的车上，辰安一直看着窗外，手里还攥着那只纸鹤。快到家时，他忽然声：“妈妈，我可以……把它放在书架最上面吗？”
“当然可以。”
当晚上，辰安把那只纸鹤放在了书架顶层，挨着他用十颗星星换来的《本草图谱》。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然后转过身，对正在给他热牛奶的陆宇成：“陆叔叔，我明想学煎蛋，可以吗？”
陆宇成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当然。不过要先学好怎么安全用火。”
“嗯！”
生活恢复了之前的节奏，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辰安夜里不再跑到我们门口，噩梦也渐渐少了。他学煎蛋烫红了一次手指，但没哭，只是对着水龙头冲了很久，第二继续尝试。
那只皱巴巴的纸鹤静静地待在书架顶层，像一个被妥善封存的句点。
周末，文老师请假，我们难得有了一整的空希陆宇成提议去郊外的湿地公园观鸟。辰安很兴奋，早早准备好了他的望远镜和速写本。
车开出市区时，陆宇成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地按掉，但眼神与我交汇时，闪过一丝锐光。
秦峥的节点有消息了。风暴正在另一个纬度集结。
而此刻，阳光正好，辰安趴在车窗上，指着边掠过的一行白鹭，惊喜地叫道：“妈妈，陆叔叔，快看！”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这个年龄该有的、简单纯粹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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