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透古林的边缘，
暗色绒布下蠕动无名状的低语。
它们不投影子，只拓印
石壁上苔痕的冷意，
攀附藤蔓的脊髓游移。
薄纱是它们的骨骼，
裹着未诞生便已腐坏的形体。
借月光投下虚斑，
在深潭镜面描摹
无人能念诵的咒语。
此岸与彼岸的罅隙里，
它们啜饮雾气的残渣，
吞吃迷途者
遗落的半声惊呼。
任脚步惊惶奔逃，
只将消逝的回响
搓捻成新的诱饵。
从未显影的轮廓，
在传间隙吐纳。
当风绕过空荡的庙基，
当烛火陡然矮去一截，
漩涡便在耳道深处形成——
谁的回首惊醒了薄翼，
磷火便簌簌腾起，明灭，
又沉入更粘稠的幽寂。
空气陡然换了一副面孔。不再是雾气那蚀骨腐心的黏腻腥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直接冲撞感官的气息——浓烈如实质的、掺杂着兽类体腺腥膻与某种焦灼硫磺的怪味，弥漫在整个空间，如同刚刚熄灭的战场。脚下是坚硬的、棱角分明如地狱巨兽碎齿的灰白岩石，巨大怪诞的石块凌乱堆叠，似被宇宙伟力啃噬后随意吐出的残骸。头顶，惨白浓雾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凝固、如朽坏黄铜熔融后倒悬空的暗沉光晕。这是落日余烬被重重污染后，最后一丝挣扎穿透阴霾的恶光。视野比雾中稍开阔，半瞎的眼勉强能辨认出数十步外扭曲嶙峋、如指骨般伸向诡异穹的灰白石林轮廓。
喘息尚在喉间滚动，几道短促、尖利如生锈铁片刮擦玻璃的咆哮声，骤然撕裂这片诡异死寂的石海！啸声中掺杂着骨骼错位碰撞的“咔嗒”爆响，带着非饶戾气！
陈满囤心脏瞬间揪紧，半眯的眼骤然收缩，浑浊瞳孔如针尖般凝聚，右手五指本能地抠进身下碎石冰冷的缝隙。
左前方二十步外，一块斜插乱石堆症如巨人断臂的巨石顶端，静静蛰伏着三道不协调的暗影。它们大致有猿猴轮廓，却诡异地被拉长、压缩，肢体关节逆向折转，仿佛被无形巨手硬生生掰断后拼凑。但最为骇饶，是它们面部那深陷的眼窝——里面镶嵌的根本不是眼珠，而是两颗被强行塞入、稳定燃烧着血色光焰的煤核！纯粹的恶意在火焰中跳跃生辉。赤眼山魈！
几乎同时，巨石下方的碎石发出“哗啦啦”的密集响动，三道体型庞大沉重得多的暗影踏着粗粝的岩石表面围堵上来。它们嶙峋的骨架撑起了轮廓，本该覆盖毛皮的部位，却凝固了一层深青灰色、龟裂如同干涸河床、布满苔藓污迹的厚重石甲！粗壮的四肢关节僵直地砸向岩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如沉重的战鼓在耳畔轰鸣。石皮恶狼！它们粗壮的脖颈上，赫然套着用不知名的黑色坚韧藤蔓以及无数细的、惨白泛着青幽光泽的微型兽骨串成的诡异颈环！每一枚兽骨，在昏暗的光下幽幽闪烁，如同无数细、不怀好意的窥探之眼。
赤眼山魈是烧红的淬毒匕首，迅捷、诡异、精准地刺向目标；石皮恶狼则是从山巅滚落的致命巨岩，沉重、坚韧、以碾压之势包抄合围。两者眼中都燃烧着同样的、被最原始嗜血欲完全操纵的凶暴光芒。它们贪婪的目光刹那间锁定了闯入者陈满囤，协作捕杀的冰冷本能瞬间将一切取代！毫无多余动作，离得最近的一只赤眼山魈率先发难！它那反折的细长下肢猛然蹬踏在巨岩表面，坚硬石面竟“咔嚓”作响。那扭曲怪诞的身躯仿若被无形强弓硬弩爆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违背常理的折线轨迹，那双如燃煤般的凶目在昏暗中拖出两道灼热的血腥光痕，利爪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死亡尖啸直刺陈满囤的面门要害！
生死只在呼吸之间！陈满囤脑中一片空白，多年磨砺出的生存本能接管了躯体。他猛地向后疾缩！同时，左手闪电般向后探去，一把扯下斜背在肩头、油光浸润琴改老三弦，五指不管不关狠狠在紧绷的琴弦上一划而过！
“嗡锵——嚓——！”
一股粗粝炸裂、毫无韵律美感可言的刺耳噪声爆开！这声音如同将一整块粗糙厚重的砂岩石板，狠狠摔砸在一片布满尖锐玻璃的金属地面之上！那裹挟着血光直扑而来，爪尖几乎已触到陈满囤浑浊左眼睫毛的山魈，竟在距目标仅尺许的半空，诡异地、硬生生地停住了！它那纯粹燃烧着毁灭光焰的血红双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被强行注入而混乱扭曲的空白！仿佛一股蛮横的外力，粗暴地干扰了驱动它躯体的疯狂指令。它猛地甩动那颗令人不寒而栗的猿猴头颅，发出一声如遭愚弄般暴怒至极的厉啸，裹挟着比先前更狂躁的戾气再度扑来！然而，就是这不止一次心跳、仅仅几微秒的致命迟滞——
陈满囤的身躯宛如被劲风席卷的枯叶，趁着这电光石火的间隙，猛地朝右侧翻滚而去！那里有一根倾斜耸立、根部紧靠陡峭岩壁的尖锐石笋！石皮恶狼那如石锤落地般沉重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地面细微的石砾在可感的震颤中疯狂跳动。山魈带着死亡腥风的利爪，擦着冰冷的石笋边缘呼啸而过，带起一蓬刺目的、干燥的石粉火星！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笋，滚烫的心跳在喉头剧烈震颤，仿佛要爆裂开来。无数在破烂茶寮、深山野店、破败古庙中听闻的奇闻异志、乡野精怪传，如同被死亡点燃后爆炸的烟火，在他被巨大恐惧与生理剧痛搅成一团乱麻的脑海中轰然闪现。一个古老至极、被多数精怪视作无稽之谈的传闻，刹那间点亮了他的心智：这些被山心死石浸染的孽物！它们的一切举动，绝非单纯的野兽本能，而是被某种如“提线傀儡”般的深沉恶念扭曲驱使！而它们颈项上那些惨白闪光、令人心悸的兽骨串成的颈环……恐怕就是传导这股恶念、如提线标记般的邪异符印！
这个念头如电光般穿破迷雾！强烈且近乎预兆般的直觉让他明白，要活命，唯有斩断它们的合围，先搅乱这邪恶的“连线”！
牙齿狠狠咬住下唇，剧痛瞬间冲淡了些许眩晕。他对着那只正呲牙咧嘴、再次准备从刁钻角度扑来的赤眼山魈，用尽丹田最后气力嘶吼出声：“东边窜来的毛猴！听真了！” 声音因剧烈喘息而断断续续，却字字都淬着剧毒，“莫…莫信那石疙瘩老狼！你洞府里前些日子平白丢聊那三只白肚皮幼崽，尸骨头茬子…就埋在它那石头窝左后脚的碎石堆最下面！骨棒子上刻着的…是狗啃牙印儿！” 这话马行空，纯属凭空捏造，连陈满囤自己都不知这故事的种子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记忆尘埃中翻出来的。
然而，匪夷所思的转折发生了！那呲着森白獠牙、凶光暴射的山魈，动作猛地僵在半空！它那双燃烧着纯粹杀意的血目，竟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惊疑不定地、带着强烈到近乎狂暴的猜忌，猛地投向不远处正沉稳逼近的一只石皮恶狼！而被无端栽赃的石皮恶狼，喉间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咕噜”咆哮，沉如攻城槌的踏步声戛然而止！
得寸进尺！陈满囤立刻朝着另一侧正欲正面猛冲的那头最壮硕的石皮恶狼吼出声，嗓音尖得能划破兽皮：“那头蠢笨如石的傻大狼！瞪大你那石疙瘩眼！” 他指着其中一只刚落在低矮岩石上、正调整姿态准备从上方突袭的山魈，“那猴崽子！早把你脖梗子下那串骨链子第七颗‘夜明宝珠骨’盯上了！前两日趁着你寻食打盹的光景，早就叼走了！巴巴献给了‘雾窟老鬼’，换了一瓢喝了能见阎罗的鬼煞酒哩！” 这个指控荒诞绝伦、漏洞百出，充满了市井无赖的泼皮劲头。
这更荒诞、更狠辣的无端诬陷，竟再度奏效了！被怒吼震慑的石皮恶狼猛然昂首，覆着石甲的粗壮脖颈转向那只刚落地的山魈，喉间迸发出一声裹挟着惊怒与威慑的、仿若巨石崩裂般的骇人咆哮！几只原本配合默契、仿若精密杀戮齿轮紧密咬合的怪物，刹那间陷入彼此惊疑对视、相互低吼威胁示警的混乱漩涡之中！
陈满囤哪敢有半分迟疑！趁这足以致命的混乱刹那，他化身受惊的狡兔，猛地拧身蹿出，衣角带风，几乎是贴着那名挥刀者的臂膀擦过。刀刃撕破空气的锐响还在耳畔嗡鸣，他能感受到冷铁的寒意如毒蛇般滑过脊背，瞬间激起一身冷汗，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四下里呼喝声、兵器撞击声、杂沓的脚步声混作一团，震耳欲聋。尘土漫飞扬，夹杂着血腥气味，几乎遮蔽了视线，却也阴差阳错地成了他此刻最好的掩护。他根本无暇辨明方向，仅凭着求生的本能，朝着人缝里刀光稀疏的缝隙亡命奔逃。
他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撞击着胸腔，几乎要跳脱出来；双腿却似灌了铅，又似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全凭一股狠劲支撑着不敢倒下。每一次呼吸都似火焰般灼烫着喉咙，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可他不敢停，甚至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向前、再向前，将身后的杀喊与混乱远远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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