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影,在他眼底缓慢地长高,
压弯了子孙递来的锹镐。
脊背弯成一个沉重的问号,
弓起的沉默,撞向永恒的石坳。
铁器咬进岩石的牙床,
碎裂的星火照亮他沟壑般的额上。
汗滴滚落,渗入千年的冻土,
滋养着深埋的、无人倾听的誓语。
每块移走的土石,都刻着年轮,
子孙的喘息叠着他的喘息,一层又一层。
时光的刻刀,在他掌心蜿蜒,
磨平了纹路,刻下沉重的老年斑。
摇摇欲坠的身影,被山影吞噬,
白发在风里,飘成一面孤绝的旗。
他的目光,凿穿暮色,
投向子孙脊梁连接成的、细弱的桥。
山嶙峋的骨头愈发冰冷坚硬,
他的岁月却在石缝里飞快地流尽。
星光落下,像怜悯的雨滴,
轻抚他龟裂如干涸河床的背脊。
也许神灵最终会侧耳,
叹息着降临,
但那双燃尽希望的眼窝深处,
早已堆满了移不走的、永恒的荒芜。
空气中淤积万载的腐朽恶臭,被一种清新、凛冽、饱含新生泥土与草木汁液的蓬勃气息彻底驱散。这气息涌入肺腑,冲刷着沉积的绝望,带来近乎神启般的狂喜与晕眩。
“嗬——呃啊——!”老石爷第一个崩溃了长久压抑的堤坝。他双膝重重砸在冒出嫩草芽的土地上,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深深插入温润的泥土中,将整张涕泪横流的脸埋了进去,肩胛骨剧烈耸动,发出压抑了无数岁月、混合着狂喜与悲怆的、近乎野兽般的嚎啕。那不是悲伤,是灵魂在绝望废墟上重获新生的终极战栗!
这哭嚎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山谷。男人、女人、老者、孩童,皆如被无形巨力压垮般跪伏于地。他们亲吻着焕发新生的大地,拥抱那失而复得的阳光,任凭滚烫泪水冲刷面庞的污垢与岁月的尘霜。有人大笑至癫狂,有人嘶喊至失声,有人互相捶打着脊背。豆子——愚公最的曾孙,裹着过于宽大的破麻衣,呆呆立在人群郑他仰起脏污的脸,阳光温柔地熨帖着皮肤。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流动的金色光瀑,一个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属于生命本身的灿烂笑容,在稚嫩的脸上如花绽放。
谷中仅存的前巫觋(曾被胁迫侍奉巫咸),此刻亦五体投地,筛糠般颤抖,破碎的祷词不再是献给邪神,而是献给这重获新生的地,献给那劈碎幽冥的煌煌光!
短暂的灵魂狂潮之后,一个认知如同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响:“愚公!是愚公!他的镐…劈开了黑暗!”
人们抛下工具,如同苏醒的洪流,嘶喊着涌向那开山之处。然而,当他们冲至“夺命梁”下,震的欢呼骤然凝固,化为一片死寂的哀恸。
愚公静静地躺在刚被凿落的碎石堆旁。那把伴随他直至生命尽头的镐头,磨损得只剩一截短粗黝黑的铁楔,依旧被他骨节变形、嵌满石屑与干涸血痂的手死死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那张被风霜与绝望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神情——并非痛苦或释然,而是极致的专注与一丝凝固在瞳孔深处、穿透狭窄光隙投向山外世界的无限期盼。他的身躯冰冷僵硬,覆盖着长年劳作累积的尘土与汗碱,褴褛的衣衫下是嶙峋凸起的骨骼轮廓。他就这样,在黑暗退潮、光明决堤的前一瞬,燃尽了他全部的生命之火,倒在了亲手劈开的、通向新生的那道狭窄门槛之上。
新生的阳光,穿过那刚刚凿通的、仅容一人侧身的光之缝隙,温柔地覆盖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不朽的金边。那干裂的唇角,似乎被这温暖的光辉,勾勒出一丝若有若无、永恒定格的、近乎满足的弧度。
人群中爆发出更为惨烈、撕裂心肺的悲号。人们终于彻悟,正是这位倔强如磐石、被讥为愚者的老人,用他和他家族的血肉与骸骨,硬生生在这绝望的魔障上,凿穿邻一道裂隙,撬动了诅咒的根基,最终引来了这照耀万古的光!
“爹——!”长子仲虺发出一声泣血的哀嚎,双膝轰然砸地,额头重重磕在尖锐的碎石上,鲜血混着泪水蜿蜒而下。
“阿爷——!”孙辈的汉子们双目赤红,围拢上来,颤抖的手不敢触碰那冰冷的躯体。
豆子挣脱母亲的怀抱,踉跄着平愚公身边,用稚嫩的手摇晃着那僵硬冰冷的手臂,声音带着奶气的哭腔:“太爷爷?太阳出来了…好暖和…你起来看呀…”
阳光遍洒的山谷,庆祝新生的狂喜与呼唤英雄的悲鸣如两条奔涌的河流,猛烈地撞击、交汇,在刚刚苏醒的群山之间久久震荡不息,谱写着新生纪元的第一曲史诗悲歌。
为愚公举行葬礼,成为愚谷沐浴新生后最庄严神圣的盛典,亦是整个族群意志与信念的熔铸。没有棺椁,亦无需繁缛的仪轨。在老石爷苍老而肃穆的主持下,人们自发地收集开山过程中最坚硬、最具灵性的岩石——那些曾浸染愚公家族汗血、见证意志交锋的石块,在“夺命梁”的最高处,在愚公魂归之地,为他垒砌起一座质朴而雄浑的石冢。冢口毅然朝向东方,朝向那喷薄而出的朝阳与那条以生命为代价凿通的希望之路。
就在石冢落成的刹那,一直怀抱陶罐沉默守候的阿芜,缓步上前。她心翼翼地拂去罐口泥封,露出里面厚厚一层湿润、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土壤——正是孕育出谷中第一抹新绿的神圣之土。她纤细的手指在泥土中轻柔掘出一个穴,然后从贴胸的衣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株灵秀之物——那抹传奇苔藓的后裔,一枚通体翠绿如玉、生机盎然欲滴的嫩芽。
她将这承载着愚谷新生与愚公精魄的生命火种,无比虔诚地植根于石冢之前的净土郑滚烫的泪珠滴落,渗入泥土。
“愚公爷爷,”阿芜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字字清晰,如同磬音穿透山风,传入每个族人灵魂深处,“您劈开的,何止是那万仞魔障?您凿穿的,是压在愚谷头顶万载的诅咒之山!今日这普照万物的光,这重焕新生的溪流,这每一口自由甘冽的空气,都是您用血肉与精魂换来的无上恩泽。您…您就是劈开永夜,为愚谷带来新生太阳的…神!” 她的话语,点燃了所有人心中澎湃的烈焰。
“移山祖神!”老石爷用尽残存之力,嘶吼如远古号角,手中石锤直指苍穹。
“吾族永镇!”山呼海啸般的应和轰然爆发,声浪在新生山谷间激荡奔涌,震落峭壁新生的露珠。
“为祖神立碑!在此神迹之地!立于他为我们劈开的光明之路上!”
于是,族人以山为骨,以石为血,日夜不息。他们不再用斧凿,而是用手掌磨平每一块岩石的棱角,用脚步丈量每一寸通往光明的道路。无数双手将开山时崩落的碎石垒成阶梯,蜿蜒直上朝阳之巅;每一级都刻下名字,是那些曾在黑暗中倒下的身影。碑未立成,魂已铸就——那碑不是石,是世代相承的意志;不是静默的纪念,是向着光永不屈服的行走。当第一缕晨光再度吻上石冢,
那株翠绿嫩芽的叶尖上,凝露悄然折射出七彩光晕,轻轻摇曳间,竟在石冢前投下一道微缩却清晰的移山身影,仿佛愚公精魂与新生之木共舞于晨曦。阿芜伸出指尖,与光影相触,暖意如血脉般相连。整座愚谷的土壤深处,无数沉眠的种子应和着这光,开始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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