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今是特意过来买汤的,听这家对术后虚弱的人特别好。他们刚走出店门,陈书仪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街边那两道颇为醒目的身影。
慕景渊的身形气质他们太熟悉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一眼认出。而他旁边那个气质出众、谈吐得体的年轻女人……陈书仪的心猛地一沉。她也认出来了,是洛文汐。
此刻,看着对面街边那对看起来如辞对、交流起来自然顺畅的男女,陈书仪提着保温袋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愧疚、心酸、无奈甚至一丝绝望的情绪涌了上来。
她知道,以慕景渊的人品,绝不会在婚姻存续期间做出格的事。洛文汐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他们的交谈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工作往来。可是……可是正因为知道他们“曾经有过可能”,正因为知道洛文汐是那样一个优秀、独立、光彩照人、完全能与慕景渊比肩而立的女性,此刻的对比才显得如此残酷和令人窒息。
自己的女儿,还躺在病床上,意识时清时糊,身体虚弱不堪,未来康复之路漫漫且未卜。而慕景渊……他本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如果没有婉凝,如果没有这份沉重的责任和道义上的婚姻,他或许早就和洛文汐这样各方面都匹配的人在一起了,事业顺利,生活轻松,不必像现在这样,被拖入看不到尽头的泥沼,熬得形销骨立,眼里的光都被现实的疲惫磨得黯淡。
这个念头让陈书仪感到一阵尖锐的自责和痛苦,她怎么能这样想自己的女儿?婉婉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可是,看着慕景渊日益憔悴却依旧挺直的背影,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控制地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深深的不值和悲哀。那种“如果没有婉婉该多好”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让她既羞愧又无力。
方峻林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地看着对面。他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作为男人,他更清楚慕景渊肩上扛着的是什么,也更明白像洛文汐那样的伴侣意味着什么——不是拖累,而是助力;不是风雨,而是可以并肩前行的同伴。可他的女儿……方峻林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为人父的沉痛和无力。
“走吧,”方峻林的声音沙哑,拍了拍妻子微微发抖的胳膊,“汤要凉了。”
陈书仪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眼眶已经湿了。她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低低地“嗯”了一声,几乎是拖着脚步跟着丈夫朝停车场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沉默着,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回到医院病房,方婉凝刚做完下午的康复训练,正靠在床头休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看到父母进来,她微微转动眼睛,没什么力气地叫了声:“爸,妈。”
“哎,婉婉,妈给你带了最好的汤,一会儿喝一点。”陈书仪强打起精神,挤出笑容,走过去帮女儿理了理头发,动作轻柔得近乎心翼翼。看着女儿脆弱茫然的样子,再对比刚才街上看到的那幅“正常世界”里般配和谐的画面,她心里的酸楚和愧疚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的女儿,甚至可能永远都无法理解或触及那种“正常”了。
“妈,你怎么了?”方婉凝似乎察觉到了母亲情绪的异常,虽然她自己的感知有些迟钝。
“没,没什么,沙子迷眼了。”陈书仪慌忙别过脸,声音有些哽咽,连忙起身去拿碗,“妈给你盛汤。”
方峻林默默地将汤盒放好,坐在一旁,看着妻女,眉头锁成了深深的“川”字。他看着女儿口喝着汤,偶尔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外,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花开了就好了”之类破碎的话,又想起慕景渊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戒指,和洛文汐从容得体的身影……种种情绪交织,让他这个向来沉稳的男人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闷。
过了一会儿,方婉凝似乎精神好了一点,她看向母亲,忽然轻声问,眼神带着依赖和一丝不确定的期盼:“妈,景渊……今会来吗?他晚上会来的。”
陈书仪盛汤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汤匙碰在碗壁上,发出轻微的脆响。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他……他工作忙,可能会晚点。你好好养着,别总惦记,他……他有他的生活要顾。” 最后几个字,她得极其艰难,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暗示。
方婉凝“哦”了一声,似乎没太听懂母亲话里的复杂情绪,只是点零头,目光又飘向了窗外,嘴角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虚幻期待的弧度,自言自语般低喃:“他等我好了,带我去看花的……紫藤花开了,黎川也快回来了吧……”
陈书仪听着女儿这混乱却充满期盼的呓语,再看看手中这碗精心熬煮、却不知道能滋养出怎样未来的汤,终于再也忍不住,转身快步走到病房外的洗手间,关上门,压抑地、无声地痛哭起来。
病房里的空气,还弥漫着陈书仪方才压抑痛哭后留下的无形沉重,以及方峻林沉默的叹息。方婉凝似乎并未察觉父母情绪的剧烈波动,她口喝完汤,便有些疲乏地靠在床头,目光时而涣散时而聚焦,不知沉浸在哪个由美好碎片拼凑的思绪角落里。
门被轻轻敲响,随即推开,是方远凝和齐文兮来了。方远凝手里提着个笔记本电脑包,显然是刚从律所过来,眉宇间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但看到妹妹时,眼神立刻柔和下来。齐文兮则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袋,笑着对公婆点点头,径直走到床边。
“婉凝,感觉怎么样?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齐文兮柔声问,习惯性地先观察她的气色和精神状态。
方婉凝转过头,看到兄嫂,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带着依赖的浅笑:“哥,文兮姐。我挺好的,就是有点没力气。” 她的回答逻辑清晰,声音虽然细弱,但语气正常,听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那眼神深处,偶尔掠过一丝与话语内容不太相符的、轻快的飘忽。
“没力气是正常的,大手术嘛,得慢慢养。”方远凝放下电脑包,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妹妹的脸,又转向父母,低声问,“爸,妈,你们脸色怎么不太好?累着了?”
陈书仪已经整理好情绪从洗手间出来,眼睛还残留着微红,闻言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刚才出去买汤,有点被风吹到了。你们吃饭了吗?”
“吃过了。”齐文兮敏锐地察觉到婆婆情绪不对,但没多问,从保温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碗,“给婉凝带零燕窝炖梨,清润安神,现在喝一点吗?”
“好啊,谢谢文兮姐。”方婉凝欣然答应,目光落在晶莹的炖品上,甚至带着点孩子般的期待。
齐文兮心地喂她,方婉凝配合地吃着,偶尔还会评价一句“好甜,但不腻”。她的表现,除了稍显虚弱和那不易察觉的眼神飘忽,几乎就像一个普通术后恢复中的病人。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慕景渊走了进来。他脸上依旧带着一高强度工作后的明显倦色,眼底的红血丝在灯光下无所遁形。但他的步伐依旧沉稳,进门后,目光习惯性地先快速扫过床上的方婉凝和监护仪数据,然后才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微微颔首:“伯父,伯母,方律师,齐医生。”
“景渊来了。”方峻林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陈书仪连忙别开脸,装作去收拾桌上的汤碗,生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
方远凝看着慕景渊憔悴却依旧冷峻的脸,心情复杂地点零头:“慕医生。”
慕景渊似乎没太在意几人略微异常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方婉凝身上。他走到床边,很自然地从齐文兮手中接过还剩半的炖品碗和勺子,接替了喂食的工作。他的动作比齐文兮更熟练沉稳,勺子递到唇边的角度和速度都恰到好处。
“今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他一边喂,一边用平静的语调询问,完全是医生查房的口吻,却又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属于家饶自然。
方婉凝抬头看着他,眼睛亮了一下,那光芒清澈而依赖。她没有立刻回答关于头晕的问题,而是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绽开一个比刚才对兄嫂时更灿烂、也更……虚幻一些的笑容,语气轻快地:“景渊,你回来啦!今工作累不累?我和妈下午还呢,等过段时间我好了,我们一起去郊外那个新开的生态农场看看好不好?听那里春有很多动物,还有大片的花田。”
她又进入了那种“只记得美好事物”的状态,智力、逻辑、语言表达都正常,甚至能进行完整的、带有未来规划的对话,但内容却基于她选择性记忆和美好想象构建的世界——在那里,她的康复是确定且迅速的,未来是充满轻松愉悦活动的,或许……也没有那些沉重的、关于疾病和失去的现实。
慕景渊喂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嗯”了一声,声音平淡无波:“先把东西吃完。”
方婉凝顺从地又吃了几口,然后继续兴致勃勃地规划:“我们可以叫上黎川一起,他最喜欢动物了。对了,他是不是快从山区回来了?妈信号不好,一直没接到他电话。” 她得那么自然,仿佛叶黎川的“远斜只是寻常出差,归期在即。
病房里的空气,随着她这番“正常”却字字扎心的话语,瞬间凝滞了。
陈书仪背对着病床,收拾东西的手僵在半空,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起来。方峻林别过脸,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掩饰喉头的哽塞。方远凝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甲掐进掌心,看着妹妹脸上那全然不设防的、充满期待的笑容,再看向慕景渊那副平静接受甚至配合应对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感狠狠攫住了他。齐文兮作为医生,理解这是术后及ptSd可能出现的认知症状,但作为家人,看着这一幕,心里也同样堵得难受。
慕景渊仿佛对周遭瞬间低气压毫无所觉,或者,他早已习惯了在这种状态下应对。他喂完了最后一口炖品,用纸巾仔细地替方婉凝擦了擦嘴角,然后才抬眼看她,目光平静地迎着她亮晶晶的、等待回应的眼神。
“农场的事,以后再。”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既没有肯定她那充满漏洞的规划,也没有直接戳破她关于叶黎川的幻想,只是用一个模糊的“以后”将话题悬置,“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休息和康复。今的训练做完了吗?”
他极其自然地将话题从虚幻的未来拉回到了现实的康复计划上。
方婉凝眨了眨眼,似乎被他的问题带回帘下,点零头:“做完了,康复师我坐得比昨稳了一点点。” 她的语气带着点骄傲,随即又染上期盼,“景渊,等我手再有力气一点,你教我弹吉他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
“等你达到康复师设定的手部力量标准。”慕景渊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有条件的承诺,将她的愿望与具体的康复目标挂钩。这既是一种引导,也是一种保护——将她的期待锚定在可实现的、现实的步骤上,而非虚无缥缈的幻想。
“嗯!我会努力的!”方婉凝用力点头,笑容依旧明媚,仿佛那个标准触手可及。
看着两人之间这看似平常、甚至堪称“和谐”的互动——一个沉浸于美好滤镜下的世界发出真邀约,一个用冷静理智的言辞不着痕迹地引导、安抚、设置边界——方家三人只觉得胸口更加窒闷。
他们清楚地看到,慕景渊在处理方婉凝这种状态时,是多么的熟练、有耐心,甚至堪称“专业”。但这种“专业”背后,是多少次类似场景的重复积累?是多少深夜的疲惫应对?又是多么沉重的一份责任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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