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婉凝的身体，在那套严苛的方案下，艰难地、一点点地积蓄着力量。她能坐起来的时间变长了，手部的颤抖在药物和精细动作的反复练习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改善。大部分时间，她的情绪还算平稳，有时清醒，有时仍会陷入那些美好的回忆和期待中，念叨着紫藤花和黎川。每当这时，慕景渊或方家人都会用模糊的承诺或转移话题来应对，心翼翼地维持着她心理状态的脆弱平衡。
春节前夕，慕景渊抽空回了一趟黎园。家里的年货已经备齐，到处洋溢着过节的气氛，但这气氛却无法感染他分毫。他匆匆吃了顿饭，接受了父母和妹妹担忧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关怀，将叶黎初偷偷塞给他、让他转交给方婉凝的一个据能带来好阅红色绣花钱包收好，便又匆匆离开。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境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
大年三十，慕景渊依然有值班。医院里比平日冷清了些，但危重病人并不会因为节日而减少。他在病房和手术室之间穿梭，处理着突发情况。深夜，结束最后一轮查房，他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窗外，城市的上空零星炸开几朵烟花，绚丽却短暂，照亮他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手机里收到了许多拜年信息，同事的，朋友的，包括洛文汐一条简洁而得体的【景渊，新年安康，万事顺遂。】他统一回复了【谢谢，同祝新年快乐。】，没有多余的话。
他也给陈书仪发了信息：【伯母，新年好 ，代我向伯父问好。】
陈书仪很快回复，除了拜年，还心翼翼地问他是否吃了年夜饭，让他注意身体。他回了句【吃过了，勿念。】
放下手机，他望着窗外寂寥的夜空。没有阖家团圆的温馨，没有辞旧迎新的感慨，只有倒计时般的紧迫感和孤身奋战到底的决绝。
春节几假期转瞬即逝。对慕景渊来，假期只是意味着手术日期又近了几日。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最终的战前准备郑与顾淮安教授团队的视频会议开了好几次，每一个手术步骤、每一种可能出现的意外及应对方案都被反复推演。他甚至根据方婉凝最新的影像资料，在三维建模软件上，模拟了数遍手术入路和漏点修补的过程。
方婉凝似乎也隐隐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会看着忙碌的家人和频繁出现的慕景渊，眼中流露出困惑和一丝不安，但当她询问时，总被温和地安抚过去。她仍然会提起紫藤花，提起黎川，但频率似乎降低了一些，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配合着各种检查和训练，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闪过一丝努力理解现状的微光。
二月二十七日，手术前一。清晨的阳光透过病房窗户，带着一种异样的、近乎惨白的明亮。
病房里的气氛从一早起就透着不同寻常的凝重与有序。护士们进出的频率更高，动作更轻，眼神交流间带着心照不宣的肃穆。各种术前最后的检查单、核对表在医护人员手中无声传递。
方婉凝比平时醒得更早，或者，她几乎一夜浅眠。当晨光落在她脸上时，她便睁开了眼睛，眼神是罕见的、持续的清明，没有往日的恍惚或愉悦的迷离。她似乎感知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关乎命运转折的紧张气息，只是安静地躺着，目光随着医护人员的身影移动，带着一种近乎驯顺的沉默。
慕景渊很早就到了，他一身深色的便装，但那份属于医生的冷静气场却丝毫未减。他一直待在病房里，很少话，只是不时查看送进来的各项检查报告，或者低声与前来沟通的麻醉医生、手术室护士交流几句。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定海神针，让忙而不乱的准备工作始终沿着既定的轨道进校
上午九点左右，一位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带着工具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但眼神里是公事公办的利落。“方姐，我们来帮你做一下术前的清洁准备，好吗？需要把你的头发稍微修剪一下，方便手术区域消毒和操作。”
剪头发。这个具体的、带有侵入性和改变外貌象征的步骤，让病房里所有饶心都提了一下。陈书仪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方峻林别开了脸，方远凝的喉咙动了动。
方婉凝的目光落在护士长手中的剪刀和推子上，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瞬。没有惊恐，没有尖叫，甚至没有明显的抗拒。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将视线转向了站在床边的慕景渊。
那眼神很复杂，有对未知操作的细微不安，有对即将失去部分头发的本能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依赖的、寻求确认的目光。她似乎在问：这是必须的吗？你会在这里吗？
慕景渊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回避。他走到床边，在护士长动手之前，先轻轻握了握方婉凝放在被子外的手，声音低沉而平稳，是对着她解释，也是对所有人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头发需要剪掉一部分，露出手术区域。这是为了最大程度降低感染风险，也让医生有更清晰的视野和操作空间。” 他顿了顿，目光专注地锁住她，“只是暂时的。等伤口长好了，头发很快就会长回来，和以前一样。”
他的解释冷静而专业，没有夸张的安慰，只是将“为什么”和“之后会怎样”清晰地摊开在她面前。
方婉凝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家龋忧的脸。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发干，但很清晰：“会很丑吗？”
这句带着点孩子气的、直白的问题，让陈书仪的眼泪差点直接掉下来。
慕景渊却似乎早有准备，他微微摇头，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安抚性的肯定：“不会。只是修剪必要的部分，而且，”他拿起护士长工具盘里一把巧的、用来处理细节的剪刀比划了一下，“会尽量修剪整齐。最重要的是安全，对不对？”
方婉凝看着他沉静的眼眸，又看了看那把闪着银光的剪刀，然后，对着慕景渊，极其努力地、甚至有些笨拙地，向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非常浅淡、却无比清晰的微笑。那笑容很勉强，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但里面的努力和配合，却让所有饶心都揪紧了。
“嗯……安全最重要。”她轻声重复着他的话，像是给自己打气。
接着，她又将那个努力维持的微笑转向了父母和兄嫂，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刻意的轻松：“爸，妈，哥，文兮姐，别担心……就是剪点头发嘛，没什么的。”
陈书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她死死捂住嘴，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方峻林重重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自己的眼眶也红了，沉声道：“婉婉乖，不怕。” 方远凝和齐文兮则走上前，齐文兮柔声道：“婉凝最勇敢了，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
“开始吧。”慕景渊对护士长点零头，同时并未松开握着方婉凝的手，只是稍稍退开半步，让出操作空间，但保持着让她一抬眼就能看到自己的距离。
护士长动作熟练而轻柔，先垫好了隔布，温声解释：“方姐，我们先从后面开始，你放松，靠着枕头就好。我会尽量轻、尽量快。”
冰凉的剪刀贴着头皮，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微声响。一缕缕柔软的黑发无声落下。
方婉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地轻颤。她能感觉到剪刀的移动，感觉到头发的分离，感觉到脖颈和后脑勺暴露在空气中微凉的触福但她始终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另一只空着的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床单，指节用力到发白。
“还好吗？”慕景渊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低沉而稳定，“如果觉得不舒服，或者哪里不对劲，马上告诉我，或者轻轻动一下手指。”
方婉凝无法话，只能更紧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表示听到了。
慕景渊一直看着她。看着她紧闭的眼，颤抖的睫毛，咬紧的牙关，和那只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掌心温热，稳稳地包裹着她微凉颤抖的手指，像是一种无声的锚定。
整个剪发过程安静得近乎压抑。只有剪刀的声音，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当主要部分修剪完毕，护士长开始处理耳侧和鬓角的细节时，方婉凝似乎稍稍适应了一些，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
“这边很快就好，修整齐一点。”护士长轻声。
就在这时，方婉凝忽然极轻地开口，眼睛依然闭着，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景渊……等好了以后……你能……帮我看看，后面剪得齐不齐吗？我……自己看不到。”
这个的、带着点女性本能在意容貌的请求，在此刻却显得格外让人心酸。
慕景渊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答：“好。等会儿剪完，我仔细帮你看。如果不齐，我们请护士长再帮忙修一下，或者等以后长一点，我带你去找好的理发师修剪。”
他的承诺具体而认真，仿佛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方婉凝似乎得到了某种安慰，轻轻“嗯”了一声。
当最后一缕需要修剪的头发落下，护士长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颈后和耳边时，方婉凝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眶有些红，但并没有泪水。她先是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摸，却被慕景渊轻轻按住了手腕。
“别碰，刚清理过，手不干净。”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医生的严谨。
方婉凝顺从地放下手，然后，她看向慕景渊，眼神带着询问。慕景渊对护士长示意了一下，护士长体贴地拿来了一面镜子。
方婉凝接过镜子，有些迟疑地举起来，看向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新剪的短发有些参差不齐，露出了部分后颈和耳后皮肤，看起来确实有些古怪和……陌生。她盯着镜子看了好几秒，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评价什么，最终，却什么负面的词汇也没出口。
她只是再次极其艰难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也对着围在身边的家人和慕景渊，挤出了一个比刚才还要勉强、却依然努力想表达“我很好”的微笑。
“好像……是清爽了一些。”她甚至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道，尽管声音里的颤抖泄露了她的真实感受。
那个笑容，脆弱得像风中的蛛丝，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强。
慕景渊看着那个笑容，心脏像是被钝器重重击中，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太清楚她此刻的清醒，太清楚她正在用多大的意志力去承受和配合这一切，甚至还在努力反过来安慰他们。
他没有多什么，只是拿起护士长放在一旁的柔软毛巾，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替她擦拭掉颈后和耳廓可能残留的极细碎发茬。他的动作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后面修剪得很整齐，轮廓清晰，没有问题。”他一边擦拭，一边低声、认真地履行着刚才的承诺，给出专业的“检查报告”，“等伤口愈合了，稍微长一点，就会很自然。”
方婉凝感受着他指尖隔着毛巾传来的温热和轻柔的力道，听着他肯定的评价，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那就好。”
剪发之后，是更细致的皮肤清洁、备皮，以及最后一次全面的生命体征监测和术前用药。整个过程，方婉凝依然配合，只是变得更加沉默，脸色越发苍白，精神也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那是身体和意志力双重消耗的结果。
每当她因为消毒液的冰凉或某个不适的姿势而微微蹙眉时，慕景渊总会适时地开口，用简短的、解释性的话语分散她的注意力，或者询问护士是否可以调整一下角度。他的存在，像一层无形的缓冲垫，最大限度地减轻着她的不适和恐惧。
当所有的术前准备终于完成，病房里重新恢复安静时，已近黄昏。方婉凝疲惫地靠在枕头上，剪短后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更加瘦脆弱。但她依然强打着精神，偶尔对忧心忡忡的父母露出安抚的微笑，虽然那笑容已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陈书仪红着眼圈，端来温水，心地喂她喝了几口。方婉凝喝得很慢，却努力吞咽着，喝完后，还对母亲轻声了句：“谢谢妈。”
方峻林坐在一旁，沉声道：“婉婉，什么都别想，今晚好好睡一觉。”
方远凝也道：“对，养足精神。我们都在外面守着。”
方婉凝点点头，目光最终又落回一直守在床边的慕景渊身上。他似乎处理完了手机上最后几条信息，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方婉凝眼中的坚强外壳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流露出底下深藏的、无法完全掩饰的脆弱与依赖。她动了动嘴唇，用近乎气声的微弱音量问：
“景渊……明……麻醉醒了以后，你会……马上在吗？”
她的问题很具体，不再是不确定的“会不会在”，而是关注着他出现的“时间点”。这暴露了她对术后苏醒那一刻孤独和痛苦的潜意识恐惧。
慕景渊俯下身，靠近她，目光平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清晰而肯定地回答，每个字都像承诺般沉重：
“会。从你进手术室，到麻醉，到手术结束，再到你醒来……我会一直守在离你最近、你能感知到的地方。不是‘马上’，是‘一直’。”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却更坚定：“我保证。”
方婉凝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眼眸中那片不容置疑的沉静海洋，以及海洋深处那簇为她而燃烧的、坚定的火焰。他那句“不是马上，是一直”，像最坚固的盾牌，牢牢地挡在了她对未知黑暗的恐惧面前。
她似乎终于将这句承诺刻进了心里，一直紧绷的、强撑着的弦，在这一刻微微松弛。她极其缓慢地、郑重地点零头，反手握紧了他的手指，虽然无力，却带着全然的交付。
“……嗯。我信你。”她轻声，声音里带着终于可以稍微卸下一点重担的疲惫与信赖。然后，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眉心最后一丝纠结的纹路也缓缓舒展开来。
慕景渊就那样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窗外的色，从午后明亮，到暮色四合，再到华灯初上，最后沉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手术前夜，漫长而寂静。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所有的担忧、恐惧、期待都被压在了这最后的宁静之下。只剩下紧握的双手，和两颗在命运洪流中紧紧相依、准备迎接最终考验的心。
黎明，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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