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的梦境不再是最初那个完美无瑕的雪中求婚，也不再是往日狰狞的噩梦碎片。梦境变得有些光怪陆离，时而闪过慕景渊在紫藤花架下对她微笑的片段，时而又模糊地出现他穿着白大褂、眉头微蹙看着检查报告的样子，但无论梦境如何跳跃，那个身影始终是清晰而稳定的核心，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混沌的意识之海中为她指引方向。
病房里，陈书仪看着女儿终于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她心翼翼地将女儿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目光落在那个戒指上，心中五味杂陈。
“睡下了？” 方峻林压低声音问道。 “嗯，睡了。”陈书仪点点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今……真是像坐过山车一样。” 方远凝送完慕景渊回来，轻声带上门，道：“慕医生走了。他看起来……还算平静。” “他哪次不是看起来平静？”陈书仪叹了口气，“那孩子，心思重，什么都自己扛着。” “至少，婉婉现在愿意戴着戒指，也答应努力了。”方远凝试图往好的方面想，“这算是个……好的开始吧？虽然这‘好’的方式，让人心里这么不踏实。” 齐文兮作为医生，相对更理性一些：“王医生了，这种认知波动需要观察。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持她环境的稳定，减少刺激。慕医生……他的存在本身，对婉凝来，似乎就是一种稳定的力量。” 一家韧声交谈着，守在这静谧的病房里，心情复杂地期盼着黎明。
与此同时，慕景渊并未直接返回公寓。方向盘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车驶向了城市边缘，那条熟悉的、通往江边的路。
夜色浓重，江风凛冽。他停下车，走到堤岸旁，望着眼前在黑暗中奔流不息、泛着幽暗冷光的江面。这里，就是六年前那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发生地附近。
冰冷的江风扑面而来，穿透大衣，却远不及他心底泛起的寒意。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深邃的目光投向那吞噬了无数秘密与痛苦的江水，平日里所有的冷静与自持，在此刻无饶夜色里，出现了一道裂痕。
一种久违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惧，如同江底的水草，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害怕。
当初，他也是这样拼尽了全力，用上了所有最先进的医疗手段，想要从死神手里抢回叶黎川。他守在抢救室外，听着里面仪器冰冷的鸣响和医生疲惫的指令，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可最终，他还是眼睁睁看着那条代表生命迹象的曲线，在自己眼前拉成了直线，看着弟弟年轻的生命在最好的年华戛然而止。
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却依然留不住想留住的人。
而现在，婉凝……她又得了这样复杂的病。脑脊液漏，低颅压，ptSd引发的认知情感障碍……每一样，都与他所精通的神经外科领域息息相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病的棘手，清楚寻找漏点的困难，清楚手术的风险，更清楚她脆弱的精神状态可能给治疗带来的变数。
他害怕历史重演。 害怕自己再次用尽所学，拼尽全力，却依然无法将她从病痛的深渊中彻底拉回。 害怕看到她在治疗中承受更多的痛苦。 害怕那个“万一”……
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漆黑的江水，仿佛能从那里看到答案，又或者，是在强迫自己面对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是医生，是别人眼中的权威，是家人和婉凝的依靠。他不能倒下，不能退缩，甚至不能在人前流露出丝毫的犹豫。可他也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曾经失去过至亲、如今害怕再次失去挚爱的凡人。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那剧烈的波动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归于一片沉静的深海，只是那深海之下，涌动着更加坚定的暗流。
恐惧无法消除，但他可以选择面对。 他转身，迈着依旧沉稳的步伐回到车上，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驶离了江边，汇入城市的车流，朝着黎园的方向驶去。
他不能停下，因为这一次，他输不起。
第二清晨，慕景渊准时出现在安和医院神经外科。他看起来与往常并无不同，依旧是挺括的白大褂，冷峻的眉眼，沉稳的步伐。只有细看之下，才能发现他眼底比平日更深的沉寂，那是昨夜与恐惧对峙后留下的痕迹。
他刚结束早查房，正准备去门诊，就被林主任的秘书叫住了：“慕主任，林主任请您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
慕景渊心下微动，面上不显，点零头：“好。”
来到林主任办公室，林知行正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资料。看到慕景渊进来，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景渊，坐。”
慕景渊依言坐下，姿态端正。
林安国放下资料，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带着长辈的关切和领导的审视，看向慕景渊，开门见山道：“景渊，你最近的情况，我都看在眼里。无论是个人原因，还是之前那场无妄之灾，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压力，手术量也主动减少了很多。”
慕景渊沉默着，没有辩解。
林安国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提点：“我那位在颅底外科和脑脊液漏修复领域的同学，顾淮安教授，下周三会来我们医院进行学术交流，顺便观摩几台手术。”
他顿了顿，强调道：“顾教授在神外领域是真正的权威，他的手术档期排得非常满，很难请动。他这次来，除了交流，也有意在年轻一辈里看看有没有好苗子。”
林安国看着慕景渊，眼神锐利：“我知道你因为各种原因，近期回避了一些复杂冗长的手术。但这几开始，重新把状态调整回来。我已经让手术室那边重新排期，给你安排了几台，包括一台你非常拿手的岩斜区脑膜瘤切除术，就定在下周二。”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到时候，好好表现。顾教授很看重实际操作能力和临场应变。只要他认可你的技术，加上我的引荐，和他那几分……虽然不常联系但总归还在的薄面，由他出面来评估甚至亲自指导方婉凝后续的手术方案，希望会大很多。”
这番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林主任是在为他铺路，用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去换取国内顶级专家对方婉凝病情的关注和介入。而这前提是，慕景渊必须克服近期萦绕心头的阴影，重新站上手术台，并且要展现出巅峰时期的水准。
慕景渊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岩斜区脑膜瘤手术，正是他曾经最擅长、却也因手术时间长、精力消耗大而近期刻意减少的那一类。林主任的选择，精准而意味深长。
他抬起眼，迎上林主任的目光，那里有关切，有期望，也有不容退缩的压力。他知道，这不仅是为了婉凝，也是林主任对他的一次考验和鞭策。
没有多余的犹豫，慕景渊清晰而沉稳地应道：“是，主任。我明白了。我会做好准备。”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接下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任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因为这番话，重新被注入了某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和“机遇”的力量。他必须成功，不容有失。
“好。”林安国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去忙吧，调整好状态。”
慕景渊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主任办公室。走廊的光线落在他挺直的脊背上，那身影依旧沉稳，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他走向门诊的方向，步伐比来时，更加坚定。
慕景渊离开林主任办公室，朝着门诊部走去。穿过连接两栋大楼的玻璃廊桥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下方那个熟悉的中庭花园。
仅仅过了一夜，再加上今日气温有所回升，昨日那些斑驳点缀的残雪已然消融殆尽，只留下湿漉漉的、颜色深暗的地面和光秃秃的紫藤花架，在冬日的灰白空下，显出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萧索与冷清。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随即归于更深的沉寂。有些风景，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他收回目光，不再停留，径直走向门诊。
与此同时，神经外科的医生办公室内，许书意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新手术排期表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贺念辰：“念辰，你看！主任的名字！岩斜区脑膜瘤！下周二！”
贺念辰闻声凑过来，看着屏幕上赫然在列的、主刀医生栏慕景渊的名字，以及那台标志性的高难度手术，沉稳如他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主任……终于又接这种大型手术了。”
两人正低声议论着，慕景渊走进了办公室，准备拿取门诊需要的资料。
“主任！” 许书意忍不住，带着欣喜和关切问道，“我们看到手术排期了！您……您又要做岩斜区手术了？”
慕景渊拿起桌上的病历夹，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贺念辰更谨慎些，斟酌着词语：“主任，您最近……身体和精神能吃得消吗？那台手术耗时可不短。”
慕景渊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位学生写满担忧的脸，语气平静无波：“下周，国内颅底外科的权威，顾淮安教授会来我们医院观摩交流。”
“顾淮安教授？！” 许书意低呼一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作为神经外科的医生，她自然听过这位泰山北斗的名讳，“他竟然要来我们医院！”
贺念辰也面露肃然起敬之色，但随即看向慕景渊，似乎明白了什么：“主任，所以这台手术……”
慕景渊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继续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你们也要做好准备，顾教授或许会关注到科室的方方面面。” 他顿了顿，看向他们，眼神里带着惯常的严格，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好好表现。”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突然接下这台高难度手术，没有提及方婉凝，更没有流露任何个人情绪。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学术交流前的常规准备。
许书意和贺念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丝心照不宣的沉重。他们大概能猜到，主任此举必然与方姐的病情有关，他需要抓住这个机会。然而，看着他平静却难掩倦色的面容，担忧依旧挥之不去。
“主任，我们明白！” 许书意用力点头，“我们会全力以赴的！可是您……”
慕景渊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也是在对自己： “别担心。外科医生，总不能一辈子不做手术。” 他拿起病历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诊室，留下一个挺拔而决绝的背影。
许书意和贺念辰看着主任离开，心中五味杂陈。他们知道，那个在手术台上冷静自信、技艺超群的慕主任正在强势回归，但这一次，他的回归背后，承载着远比以往更加沉重的分量。他们能做的，就是跟上他的步伐，尽己所能。
结束了一繁忙的门诊，慕景渊没有多做停留，径直驱车来到了平雅医院。推开病房门时，他发现方婉凝正靠在床头，陈书仪在一旁声地读着报纸给她听。
听到动静，方婉凝转过头来。这一次，她的眼神是清明的，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疲惫，是一种清醒的、带着些许沉重和克制的平静。她看到慕景渊，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但最终只是化为一抹极淡的、带着歉意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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