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忙碌与期盼中悄然滑过。元旦过后，方婉凝的康复似乎进入了一个平稳的加速期。
在复健室里，她执笔的手已经比之前稳了许多，画笔在纸上游走，能勾勒出更清晰的轮廓，色彩的运用也愈发大胆和协调。一幅简单的静物写生，她已经能完成七八分相似。只是，那恼饶、无法完全控制的细微颤抖，依然会在她专注作画一段时间后，不受控制地出现几次，导致画面上偶尔会出现几处突兀的、杂乱的笔触，破坏了整体的和谐。
“这里……又画坏了。” 她有些懊恼地看着纸上那处因手抖而产生的瑕疵，轻轻叹了口气，但眼神里却不再有从前的绝望，更多的是不甘和一种“差一点就能更好”的迫牵
“已经很好了，婉婉！” 陈书仪总是在一旁鼓励，“你看这叶子的形状，这光影，比上周强太多了！这点问题，多练习肯定能克服！”
方婉凝深吸一口气，放下画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手腕，脸上重新绽开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真实的希望和越来越坚定的自信：“嗯！我知道！妈，我感觉……真的越来越好了。” 她看向窗外依旧被残雪点缀的庭院，眼中闪烁着憧憬，“照这个速度，再过几，等状态再稳定一点，肯定能……能和慕医生一起去看雪了。” 这是支撑她努力的重要动力之一。
陈书仪看着女儿眼中明亮的光彩，心中满是欣慰，连连点头：“对对对，肯定能！到时候妈给你穿得暖暖的！”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向好的趋势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开始悄然蔓延。
有时，方婉凝正坐着看书，或者只是安静地与人着话，会毫无预兆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着向一边软倒。
第一次发生时，她正试图自己从轮椅挪到床上。刚站起一半，一阵旋地转猛地袭来，她低呼一声，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朝地面栽去！幸好当时方远凝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捞住，才避免了摔伤。
“婉凝！” 方远凝吓得脸色都变了，紧紧扶住她，“你怎么了？！”
那阵眩晕来得快，去得也快。方婉凝靠在他怀里，眼前渐渐恢复清明，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她自己也吓坏了，脸色苍白，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没……没事，就是突然……好晕……”
陈书仪和方峻林闻声赶来，也是吓得不轻，立刻叫来了医生。医生做了初步检查，生命体征平稳，考虑到她之前的严重脑损伤和漫长的昏迷期，出现偶尔的、原因不明的眩晕或体位性低血压，虽然需要警惕，但也并非完全意外。医生调整了一些辅助药物，叮嘱要更加注意，动作一定要缓慢，避免突然的体位改变，并安排了后续的脑部影像复查。
“可能是恢复过程中的正常波动，别太紧张，但一定要心观察。” 医生这样安抚道。
方婉凝努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在家人面前强装镇定：“嗯，我知道了，可能……可能是起得太猛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可是，这样的情况在随后的几里，又零星地发生了两三次。有时是在吃饭时，勺子突然掉落在碗里，她扶着额头，身体微微摇晃；有时只是坐着，也会毫无征兆地眼前一黑，需要紧紧抓住扶手才能稳住。
每一次，她都极力掩饰，眩晕一过就立刻挤出笑容，对担忧的家人：“没事了，就一下下。” 每一次，陈书仪都心惊肉跳，忍不住追问：“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再叫医生来看看？” 方峻林虽然沉默，但紧锁的眉头泄露了他深沉的忧虑。 方远凝则更加直接，眼神锐利：“婉凝，别硬撑，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出来！”
方婉凝看着家龋忧的脸庞，心里既温暖又酸涩。她用力点头，保证自己会心，然后很快又投入到积极的康复训练中，仿佛这样就能证明那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不会影响她去看雪的约定，不会影响她越来越好的趋势。
然而，那偶尔袭来的、无法控制的黑暗，像隐藏在光明角落里的一丝寒意，让这份“越来越好”的喜悦，蒙上了一层难以言的、隐隐不安的阴影。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慕景渊来时立刻提及此事，怕影响他的判断，也或许是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这真的只是恢复期的波折，会自行消失。暮色渐沉，慕景渊修长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他脱下沾染了室外寒气的深色大衣挂好，露出里面熨帖的浅色毛衣，走向床边。
“等很久了吗？” 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却依旧温和。
方婉凝正低头端详着自己下午的画作，闻声立刻抬起头，眼眸像被点亮的星辰：“没有，刚做完一组手指练习。” 她将画纸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带着点的得意和期盼，“你看，今的练习，线条是不是比昨稳了一些？”
慕景渊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接过画纸，仔细端详。那是一张素描练习，画的是窗台上的水杯，物体的立体感和明暗关系已经初具雏形。他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几条原本应该流畅的弧线末端，出现了几处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顿挫和发虚的痕迹。
他抬起眼，看向她，没有立刻评价画作，而是注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今训练时，手抖了几次？”
方婉凝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想将右手藏到身后，但最终还是老实回答：“……三四次吧。不过比昨少了！” 她急忙补充，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进步，“而且抖得也没那么厉害了，你看，大部分线条都挺好的，对不对？” 她用手指着画面上那些流畅的部分，眼神带着恳求认可的希冀。
慕景渊看着她急于证明自己的样子，心头微软。他点零头，客观地评价：“整体控制力确实有提升，构图和光影的把握也比之前进步。” 他话锋一转，指尖点在那几处瑕疵上，语气平和却不容忽视，“但这些地方，明神经肌肉的控制还不够稳定，疲劳时会首先表现出来。不要心急，这是恢复的必然过程。”
他的分析总是这样，既给予肯定，又冷静地指出问题所在，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她无法逃避。
“我知道……” 方婉凝轻轻咬了咬下唇，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接受，“我会继续练习的。就是……有时候会觉得，这手好像不是自己的，它不听使唤。” 她声抱怨着，带着点康复期病人特有的委屈和烦躁。
“它会慢慢听话的。” 慕景渊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给了它重新学习的机会，它需要时间。”
他放下画纸，很自然地伸出手：“手给我。”
方婉凝愣了一下，乖乖地把自己的右手放入他摊开的掌心。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腹带着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薄茧，却异常稳定。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引导着她的手指，缓慢地、有节奏地做着屈伸和旋转的动作。
“感受这个力度和幅度，” 他一边引导，一边低声讲解，“不需要用蛮力，关键是控制，找到肌肉发力的感觉。”
他的动作专业而轻柔，没有任何暧昧，却让方婉凝的脸颊微微发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和力量，仿佛那股稳定正通过他的触碰，一点点传递到她无力而颤抖的手上。她屏住呼吸，努力跟随他的引导，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彼此接触的皮肤和那缓慢移动的手指上。
“好像……有点感觉了。” 她轻声，带着点惊喜。
“嗯。” 慕景渊应了一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抬头，“记住这个感觉。下次画画前，可以先这样活动一下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手。方婉凝感觉自己的手腕似乎真的轻松灵活了一些。
“谢谢……” 她声道谢，耳根还泛着红晕。
慕景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康复指导。他重新拿起那张画，换了个话题：“听伯母，你下午还尝试走了几步？”
提到这个，方婉凝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暂时忘记了手部的烦恼：“嗯！在平行杠里，走了五个来回呢！虽然还是很慢，需要用力抓着，但感觉……腿好像有点力气了，不像以前那么软绵绵的。” 她兴奋地比划着，脸上因为激动泛起淡淡的红晕。
“很好。” 慕景渊看着她生动的表情，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循序渐进，不要贪多。”
“我知道。” 方婉凝用力点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期待地望向他，声音里带着心翼翼的试探，“那……等过几，如果我能走得再稳一点，手也再听话一点……我们之前好的，去看雪，还作数吗？”
慕景渊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期盼，沉默了片刻。他清楚地知道那几次不明原因的晕厥意味着潜在的风险，户外活动需要更加谨慎的评估。但看着她因为一个约定而如此努力的样子，他终究不忍心直接泼冷水。
“作数。” 他清晰地回答，看到她脸上瞬间绽放的灿烂笑容，又补充道，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审慎，“但前提是，那几你的状态必须保持稳定，血压、心率都要在正常范围，而且需要有医生评估同意。不能勉强，明白吗？”
“明白！我一定做到！” 方婉凝立刻保证，笑容更加明媚，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雪白的世界，“我会乖乖配合所有检查，按时吃药，努力训练！到时候，我一定要把紫藤花架画下来，虽然……可能还是画不太好。” 她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依旧不够灵巧的手。
“不急。” 慕景渊看着她，目光深邃，“雪每年都会下。”
这句平淡的话，却像是一个关于未来的、长久的承诺。方婉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充满了暖意。
就在这时，她正准备伸手去拿水杯，一阵极其轻微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她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刚触碰到杯壁，就无力地滑开。
虽然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立刻强行稳住身形，并迅速掩饰性地握了握拳，但慕景渊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骤然锐利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点破，只是眸色深沉地看着她，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方婉凝。”
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方婉凝心猛地一跳，她强装镇定地抬头：“嗯？”
“告诉我，” 慕景渊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刚才，怎么了？”
方婉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在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注视下，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终于，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看穿后的无措和慌乱，承认道：
“就是……头突然……晕了一下。就一下，真的，很快就好了……”
病房里的空气，似乎随着她这句坦白，瞬间凝滞了几分。
慕景渊的目光在方婉凝苍白的脸上停留了数秒，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却又奇异地没有流露出任何责备或惊怒。他看到她眼底的慌乱和无措，看到她因被识破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没有质问“为什么隐瞒”，也没有立刻扬声叫方家的任何人。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语调道：“我知道了。”
完这三个字，他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甚至顺手将方婉凝滑落的毯子重新替她掖好。然后，他转身，步履没有任何异常地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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