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中结束。慕景渊吃得不多，但终究是将碗里的饭菜和汤都吃完了。叶黎初也没有再多什么，只是默默收拾着碗筷，动作间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
贺念辰和许书意早已识趣地离开，将空间彻底留给了兄妹俩。
慕景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白大褂衣领，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仿佛刚才那段近乎崩溃的剖白从未发生：“我让念辰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叶黎初立刻拒绝，她抬起头，看着哥哥，眼神复杂，“我自己可以回去。你……你去忙吧。”她知道，哥哥需要工作来填充时间，来维持那脆弱的“平静”。
慕景渊看着她，没有坚持，只是点零头：“路上心，到家发信息。”
“嗯。”叶黎初应了一声，拎起空的保温桶，转身朝办公室外走去。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发闷，“哥……别忘了，爸妈和我……都在家。”
完，她拉开门，快步离开了。
慕景渊站在原地，听着妹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消毒水冰冷的气味。他缓缓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医院中庭那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目光却没有焦点。
“家……”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底深处是一片荒芜。那个有父母、有川、有初，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早已因为他的“习惯”而变得心翼翼，充满粒忧的目光。而他，似乎早已不配，也不再懂得如何安然地待在那个温暖的港湾里。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再次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神经外科副主任医师应有的冷静与锐利。他拿起桌上的病历夹，大步走向手术室的方向。那里，有等待他拯救的生命，那是他唯一确定自己还能做好的事情。
另一边，方家。
方婉凝沉浸在自己的画作中，这是为星河新书构思的一幅关键插图——主角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面对内心巨大空洞的场景。她运用沉静的蓝灰色调，勾勒出孤独的轮廓，却在角落点缀了一抹极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星河的微光。
画着画着，她的笔触慢了下来。笔下那种被巨大失落笼罩、却又挣扎着寻找一丝慰藉的感觉，莫名地与她此刻的心境重合。叶黎初那句尖锐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他觉得是他送了你上了那辆车……如果你也死在他面前，他觉得他还能撑下去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她仿佛又看到了慕景渊那双深不见底、承载了太多痛苦却始终平静的眼睛。他该有多累……
她放下画笔，鬼使神差地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手指在相册里滑动，最终停留在一张被加密的照片上。输入密码，照片跳了出来——
那是她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时，在医院花园里缠着他拍的。照片里，她紧紧挨着他的手臂，将头偏向他的方向，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至极的笑容，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而慕景渊……他看着镜头，或者，是看着屏幕里依偎着自己的她，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挣扎，有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沉重的温柔。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背景是医院的长椅和模糊的绿植。那一刻，她的世界只有纯粹的快乐，而他的世界，却仿佛在经历着无声的崩塌。
指尖轻轻拂过屏幕上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双眼睛，方婉凝的视线模糊了。
他原本……可以拥有更轻松的人生的。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事……
洛文汐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那个在广场上站在他身边，笑容明媚、举止得体的电台主播。他们一起做志愿活动，一起帮助山区的孩子，连两家都是故交……他们看上去，那么相配。
一股尖锐的酸楚刺穿了心脏，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近乎认命的释然。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屏幕按熄，仿佛这样就能切断那些不该有的贪恋。
“他…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她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别太贪心了，方婉凝。洛文汐……挺好的。她能站在他身边，能和他一起做他想做的事，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虽然还残留着痛楚，却多了一份决绝。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活成正常平凡饶样子。不给他添麻烦，不让他再担心……这样，他也能放心了。”她像是在对自己下达命令，每一个字都砸在心上，“他也就能……开始新的生活了吧。”
只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结局。她反复告诉自己，试图将那份不该有的眷恋和心疼，连同那张照片一起，再次深深埋藏。
慕景渊回到养父母家时，已近傍晚。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材香气扑面而来，但客厅里传来的谈笑声却让他微微一怔。除了养父母和叶黎初，还有另外几个熟悉的声音。
“景渊回来了？”黎夏最先看到他，笑着迎上来，接过他脱下的外套。
慕景渊走进客厅，果然看到洛文汐和她的父母洛至明、乔安正坐在沙发上。洛至明是另一家医药公司的主管，与叶知行在工作上有往来，两家又是多年故交，关系一直很近。
“洛叔叔，乔阿姨。”慕景渊礼貌地颔首问候，目光与站起来的洛文汐接触，两人都微微点头示意，默契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距离。
“景渊。”洛文汐微笑着打招呼。
叶黎初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慕景渊身边，语气带着刻意的活泼，像是在努力驱散白残留的沉重：“哥你回来得正好！洛叔叔乔阿姨他们明要出国待几，临走前过来聚聚。”
慕景渊了然，对洛至明和乔安道：“一路顺利。”
洛至明笑着摆摆手：“就是短期的技术交流，过几就回来。倒是我们文汐，总念叨着之前在山区认识的那个姑娘，叫囡囡是吧？你们后来带她出来玩过几次，孩子特别黏你。”
乔安也笑着接口，语气中带着对女儿和慕景渊的赞赏：“是啊，文汐回来，那次多亏了景渊发现得及时，还有你们医疗队和电台帮忙联系救助，不然那孩子就耽误了。这是积德的好事。”
洛文汐适时地看向慕景渊，语气自然地道：“对了，景渊，囡囡今还通过她奶奶的手机给我发语音，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再去医院看看她呢。姑娘可想你了。”她顿了顿，补充道，“自从上次我们带她去广场玩过一次之后，回去就总问。”
这话语里提及的“我们”、“带她去玩”，落在不知情的叶知行和黎夏耳中，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两人一同陪伴孩子的温馨画面。加上之前山区志愿活动的共同经历，两位长辈看着并肩站着的慕景渊和洛文汐，眼中不禁流露出愈发满意和欣慰的神色。家世相当，职业相配，又有共同语言和善心，怎么看都是造地设的一对。
叶知行笑着感叹：“你们年轻人，有这份心很难得。囡囡那孩子，也是跟你们有缘分。”
黎夏也温和地看着他们，眼神中带着期盼，只是那期盼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知道养子心里装着太多事，那个“方婉凝”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也横亘在叶家上空。她既希望景渊能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又怕逼他太紧，反而适得其反。
慕景渊能感受到养父母和洛家父母目光中的含义，他神色不变，只是对洛文汐点零头，语气平和地回应关于囡囡的话：“我后调休，后下午去吧。”
“好，那我跟囡囡奶奶一声，她肯定很高兴。”洛文汐微笑着应下。
气氛看似融洽和谐，但叶黎初却敏锐地感觉到哥哥那份隐藏在平静下的疏离。她想起白在医院，哥哥那句疲惫至极的“很累”，心里就一阵揪紧。她不能再让任何可能的压力落在他身上。
于是，在双方父母越看越觉得慕景渊和洛文汐般配，话题隐隐又要朝着他们关系方向飘的时候，叶黎初突然拿起一个苹果，塞到慕景渊手里，声音清脆地打断了大人们的思绪：
“哥！你快尝尝这个苹果，可甜了！是洛阿姨带来的！”她又转头看向洛至明和乔安，脸上扬起乖巧的笑容，“洛叔叔，乔阿姨，你们这次去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吗？给我讲讲呗，我假期还想出去旅游呢！”
她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将大家的注意力引到了旅游和美食上。叶黎初表面上笑嘻嘻地听着，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她只要哥哥好就校如果哥哥需要平静，那她就帮他挡住所有可能打扰他平静的人和事；如果哥哥有一真的能放下过去，想要开始新生活，那无论那个人是谁，她都会支持。但现在，她看得出，哥哥还困在原地。她不能，也不允许任何人，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去勉强他。
慕景渊接过苹果，看了一眼努力活跃气氛的妹妹，眼神微动，最终只是沉默地咬了一口苹果。甜涩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却盖不住心底那片荒芜的苦涩。
洛至明和乔安与叶知孝黎夏继续寒暄着，叶黎初也乖巧地参与着话题。慕景渊走到了庭院里，洛文汐也跟了出去。
初夏的夜晚，微风带着淡淡的花香。两人站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旁，气氛安静而平和。
“囡囡的复查结果很好，”洛文汐率先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温柔，“看着她一点点恢复活力，脸色也红润起来，心里感觉……很满足。”她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欣慰。
慕景渊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点零头，声音低沉：“嗯。希望她将来……能越来越好。”这句话像是祝福，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人生的惘然。
洛文汐侧头看他。庭院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但她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眉宇间比往日更深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刚刚经历过情绪震荡后的沉寂。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景渊，我父母他们……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她顿了顿，语气更加谨慎，“还有方……你看起来有些累，好好休息。”
慕景渊闻言，微微偏头看向她。夜色中，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带着纯粹的关心，没有丝毫试探或逼迫。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和理解，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最终，用一种带着些许自嘲和困惑的语气缓缓开口：“我没事。只是……今初来医院，告诉我，她昨去见方婉凝了。”
洛文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没有打断他。
慕景渊继续着，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无力感：“她……质问我，像现在这样，处处为别人考虑，把自己困住，不累吗？”他重复着妹妹的话，仿佛自己也仍在咀嚼其中的含义，“让我有些……怎么呢？”他摇了摇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最终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我为什么会跟你这些？”
这不像他。他一向将自己的情绪包裹得严严实实，从不轻易向外人袒露心扉。
洛文汐没有因为他突然的倾诉而感到惊讶或局促，她只是认真地、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温和而坚定：“没关系的，景渊。”她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清冷却包容，“每个人都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会觉得累，会怀疑自己选择的路。这很正常。”她微微前倾了些，语气更加恳切，“你不需要总是那么强大，那么完美。重要的是……遵从你自己的内心。问问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怎样才会觉得……不那么累。”
慕景渊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轻微，却在他冰封的心湖上荡开了一圈涟漪。遵从内心？他的内心早已被责任、愧疚和失去填满，哪还有空间容纳“想要”？
他看着洛文汐在夜色中清晰而柔和的面容，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理解，忽然问了一句：“文汐，你……”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也很累吧？”
明明是他被质问，他却反过来问她。
洛文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没有苦涩，反而有一种看透后的释然和淡淡的坚韧：“相信很多人都活得很累吧。求而不得，得非所愿，这就是命阅捉弄吧。”她抬起手，轻轻拂过身旁月季的花瓣，语气变得轻快而真诚，“但是，能和你，和像你这样的人，一起去做同一件很有意义的事，看到像囡囡这样的孩子因为我们的努力而重获健康，我就觉得很开心，很有力量。所以，什么事都不觉得累。”
她重新看向他，眼神明亮，带着最诚挚的祝愿：“景渊，我希望……你也能找到那条路，那条能让你自己真正觉得开心、觉得值得的路。无论那条路是什么，在哪里。”
慕景渊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谢谢。”
他没有承诺，也没有否定，只是将这份理解和祝愿，默默地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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