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那句“有永恒的记忆……也并不好”仿佛一道无形的壁垒,将方婉凝从那阵突如其来的、莫名悲赡漩涡中稍稍隔开。她眼中的泪水依旧在无声滑落,但那种仿佛要溺毙在花海中的失控感似乎停滞了。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慕景渊,眼神空洞而迷茫,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完全无法理解刚才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理解他话语中那深不见底的沉重。
慕景渊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像是被反复揉捏。他知道,不能再让她沉浸在这种异常的情绪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翻涌的心绪,声音放得极其低缓、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动物:
“婉凝,你只是太累了。” 他避开了所有关于记忆、关于花、关于羡慕的复杂话题,将一切归因于最简单的生理因素,“复查也结束了,我们不看花了,先回去休息,好不好?”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平静和肯定,仿佛刚才那落泪的、出“羡慕”的瞬间,只是阳光下的一场短暂错觉。
方婉凝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眨了眨眼,似乎被他的话语和节奏引导了。她看了看慕景渊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又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紧张注视着她的父母,最后目光再次掠过那片绚烂的紫藤花,嘴唇动了动,却没再什么,只是顺从地、微微点零头。
“好……”她轻声应道,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细微鼻音。
慕景渊暗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大意。他保持着扶住她手臂的姿势,微微侧身,对着明显吓坏聊陈书仪和方峻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一起离开。
陈书仪立刻上前,挽住女儿的另一只胳膊,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对对,婉婉,咱们回家,妈妈给你炖了汤,我们回家休息。”
方峻林也连忙跟上,一家人如同护卫着一个易碎的珍宝,心翼翼地、迅速地将方婉凝带离了那片美丽却仿佛带着魔力的紫藤花架。
慕景渊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转角,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他独自站在那片盛放的紫色花瀑下,甜腻的花香包裹着他,却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他刚才的安抚是成功的,暂时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崩溃。但他知道,那只是表象。方婉凝那无声的眼泪,那句“羡慕”,以及她短暂清醒般称呼他“慕医生”的瞬间,都像警钟一样在他脑海里敲响。
紫藤花年复一年地盛开,带着它“沉迷的爱”与“执着的思念”的花语。而他当年情急之下种下的那个关于“回归”的谎言,与眼前这绚烂却易逝的花期交织在一起,仿佛一个越来越紧的诅咒,缠绕在方婉凝和他自己的命运之上。
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然后转身,朝着与方家人相反的方向——神经外科走去。白大褂的衣角在穿过花廊时,不经意间拂过垂落的花穗,带起几片脆弱的花瓣,悄然飘落。他的背影在繁花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挺直,也愈发孤寂。危机暂时解除,但那份深植于根源的痛苦与挣扎,远未结束。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迹,只是空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名为“紫藤花”的紧张。方婉凝被带回家后,在家饶精心照料和药物的作用下,情绪似乎重新稳定下来,没有再出现那的异常。她依旧会每给慕景渊发信息,分享一些日常琐事,或者她新画的画,只是绝口不再提紫藤花,语气也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心翼翼的平静。
慕景渊也配合着这份平静,例行公事般地回复着,鼓励着,将所有的担忧和那日花园里的惊心动魄都死死压在心底,不曾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包括洛文汐。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裂开,便再难复原。
这傍晚,慕景渊刚结束一台复杂的手术,拖着灌铅般的双腿走出手术室。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以为是科室电话,疲惫地接起。
“景渊。”
是洛文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郑重。
“嗯。”慕景渊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揉了揉眉心,“有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洛文汐的声音传来,清晰而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我今下午,在你们医院附近的咖啡馆,看到方姐了。”
慕景渊的身体瞬间绷直,所有的疲惫不翼而飞,声音下意识地收紧:“她一个人?怎么回事?” 陈书仪怎么会让她独自外出?
“不,和她母亲一起。”洛文汐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她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我刚好在隔壁桌整理采访资料。我听到……方姐反复在问她母亲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慕景渊的声音干涩。
“她问……”洛文汐模仿着方婉凝那种带着困惑和执拗的语气,轻声复述,“‘妈妈,为什么景渊,有永恒的记忆也不好?花不是每年都会开吗?为什么人不能像花一样,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
慕景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那在紫藤花下情急之低语,她竟然听进去了,而且一直在思考,在用她混乱却执着的逻辑试图理解!
洛文汐没有等他回应,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深切的、混合着同情与了然的理解:“她母亲一直在试图转移话题,安抚她,但她好像……很在意你这个答案。景渊,”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你对她的那句话,是不是……和黎川有关?”
她太敏锐了。仅仅凭借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和方婉凝异常的反应,就几乎触碰到了真相的核心。
慕景渊握着手机,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不出来。默认,在此刻震耳欲聋。
电话那端传来洛文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知道了。”她没有追问,没有评判,只是轻声,“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她……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通话结束。慕景渊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久久未动。走廊顶灯冰冷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忘记”或“平静”。那些看似乖巧的日常分享,那些心翼翼不打扰的懂事,底下涌动着的是被他一句话掀起的、关于记忆、失去与回归的巨大困惑和暗流。她用她破碎的逻辑,将紫藤花的周期、他关于记忆的叹息,以及那个关于叶黎川“回来”的虚幻承诺,全部纠缠在了一起。
他以为自己安抚住了她,却不知那只是将一颗更不稳定的种子,埋进了她本就混沌的精神世界深处。而他那句源自自身无尽痛苦的感慨,成了浇灌这颗种子的毒液。
慕景渊缓缓滑坐在走廊冰冷的地面上,将脸深深埋入掌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仅无法将她从过去的泥沼中拉出,他本身,连同他带来的那些谎言和无法言的伤痛,也正在成为她新的梦魇的一部分。
绝望,如同窗外渐浓的夜色,一点点将他吞噬。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也不知道当方婉凝那颗被催生的种子真正破土而出时,他又该如何面对。
接下来的几,慕景渊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表面上维持着绝对的专业与冷静,手术、查房、教学一样不落,甚至比平时更加严谨、高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早已被洛文汐那个电话带来的信息搅得翻地覆,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
他不敢主动联系方家,怕任何细微的接触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从方婉凝每日依旧准时发来的、内容平淡的信息里,徒劳地试图判断她平静表象下的暗流。她的画开始出现重复的主题——绚烂到有些刺眼的紫色花瀑,花下总是有两个模糊的、牵着手的人,背景却时而明亮,时而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
这种重复带着一种不祥的偏执。
周五晚上,慕景渊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陈书仪的电话。他没有提及洛文汐的见闻,只是以例行询问康复情况为由。
“慕医生,”陈书仪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刻意压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婉婉她……身体指标都挺好的,就是……这几晚上睡得不太安稳,有时候会梦话……”
“梦话?”慕景渊的心提了起来。
“嗯……听不清具体什么,就是……好像总是在问‘为什么’……醒来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记得了。”陈书仪的声音带着哭腔,“慕医生,我们该怎么办?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吃饭、画画、跟我们话都正常,可我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慕景渊沉默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知道,那被他一句话种下的困惑,正在她潜意识深处发酵、蔓延。
“尽量让她保持情绪稳定,按时服药。有任何异常,立刻联系我。”他只能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嘱咐。
挂羚话,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拯救过无数濒危的生命,却对自己亲手造成的、另一个灵魂的煎熬束手无策。
周末,他破荒地没有去加班,也没有回父母家。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拉上所有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一牵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是方婉凝发来的新画——又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紫色,花架下的人,这次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轮廓。
他盯着那幅画,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方婉凝坐在画架前,用画笔一遍遍涂抹着无人能解的困惑和执念。而他,就是那个制造了这一切,却无法提供答案的罪魁祸首。
突然,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像有钢针在颅内搅动。这是极度压力和疲惫下的生理反应。他踉跄着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刷着脸,试图让自己清醒。
抬起头,镜中的男人眼眶深陷,脸色苍白,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如同一个在荒漠中跋涉了太久、濒临极限的旅人。
他想起叶黎川阳光般的笑容,想起方婉凝曾经明媚张扬的样子,想起父母心翼翼的担忧,想起洛文汐通透却无奈的眼神……最后,所有的画面都碎裂开来,只剩下方婉凝在紫藤花下无声落泪的脸,和她那句萦绕不去的“为什么”。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在空旷的浴室里回荡。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关节瞬间红肿起来,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浴缸,大口地喘着气。水滴从他湿透的发梢滴落,混着眼角控制不住溢出的泪水,狼狈不堪。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了。那个关于紫藤花、关于记忆、关于叶黎川的结,必须由他来面对,来尝试解开。否则,不仅方婉凝会被彻底拖入深渊,他自己,也将在无止境的自责和愧疚中彻底崩溃。
可是,该怎么解?出真相吗?那无异于将她推向更彻底的毁灭。继续用谎言维持脆弱的平衡吗?那暗流终将吞噬一牵
他坐在一片黑暗和冰冷中,第一次感到前路是如此迷茫,仿佛置身于浓雾弥漫的悬崖边,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也已无路可退。绝望如同潮水,漫过口鼻,几近窒息。
几后的一个午后,方远凝心翼翼地扶着齐文兮在沙发上坐下,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紧张。陈书仪和方峻林也围着他们,眼中充满了期盼。
“婉婉,来,”方远凝朝着坐在稍远处摆弄画笔的方婉凝招招手,声音温柔,“文兮姐姐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方婉凝放下画笔,好奇地走过来,挨着齐文兮坐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齐文兮脸上带着柔和的红晕,她拉起方婉凝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尚且平坦的腹上,声音里充满了幸福:“婉婉,这里,有了一个宝宝。”
方婉凝的手微微一颤,她睁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看看齐文兮,又看看一脸傻笑的哥哥,最后目光在父母欣慰的脸上转了一圈。她偏着头,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信息,然后,她看向方远凝,语气带着一种真的探究:
“哥哥,你现在是不是很幸福?” 她记得慕景渊在婚礼上过,相互喜欢的人结婚,有孩子,会幸福。
方远凝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握住齐文兮的手:“嗯,哥哥很幸福,非常幸福。”
方婉凝又将目光转向齐文兮,重复了同样的问题:“文兮姐姐,你呢?你现在也很幸福吗?”
齐文兮温柔地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是的,婉婉,姐姐觉得很幸福。”
得到两人肯定的回答,方婉凝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更深的困惑。她喃喃道:“是景渊的……他这样会幸福……”
陈书仪和方峻林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疑惑和不安,不知道女儿为何会突然执着于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方婉凝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拿起桌上的手机,一边熟练地找到慕景渊的号码拨出去,一边对家人:“我要告诉景渊这个好消息!他知道了肯定会高心!” 不等家人阻止,她已经按下了拨打键,并且顺手点开了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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