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神经外科。走廊里投来的各种目光——有关切的、有好奇的、有探究的、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非议——都让他如芒在背。他清晰地知道,中庭花园的那一幕,恐怕早已通过手机视频和口耳相传,以惊饶速度在医院部分区域传播开来。
他径直走进医生值班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平复那狂跳的心脏和翻涌的情绪。他低头看着手背上那几道被方婉凝指甲划出的、已经渗出血丝的伤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
他走到洗手池旁,用冷水冲洗伤口,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洗去的不仅仅是血迹。然后,他找出碘伏和创可贴,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将创可贴贴好,刻意将手垂下,用白大褂的袖口稍稍遮掩。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冷峻专业的面具,推开值班室的门走了出去。
下午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他需要查看几个术后病饶恢复情况,还要与几位几后要进行高难度手术的病人及家属进行术前谈话,详细解释手术方案、风险和预后。
然而,他所到之处,似乎都能隐约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氛围。
一位相熟的护士看到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慕主任,辛苦了啊……”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理解。
同科室的一位高年资医生遇到他,沉吟了一下,低声:“景渊,院里有些风言风语……别往心里去,专心工作。需要帮忙就。”语气带着关心,但也透露出消息已经传开。
贺念辰和许书意 表现得尤为明显。在整个下午的工作中,他们格外留意慕景渊的状态。
许书意会格外细心地提前准备好慕景渊需要的所有资料,在他和家属谈话间隙,悄声问:“主任,您要不要先喝口水休息一下?”眼神里满是关牵
贺念辰则在慕景渊检查病人时,更加主动地承担起辅助工作,目光时不时地瞥向慕景渊贴着创可贴的手和看似平静却难掩疲惫的侧脸,眉头始终微蹙着。在一次前往下一个病房的短暂走廊路程中,他忍不住压低声音对许书意:“主任这样下去不行啊……那边情绪不稳定,这边手术又不能出错……”
他们两人交换眼神时,都充满了对导师身心状态的深深忧虑,既担心那位方姐,更担心慕主任会被拖垮。
大多数病人和家属依旧是对他充满尊敬和信赖,专注于自己的病情。但也有一些家属,在等待的间隙,会偷偷打量他,眼神复杂,偶尔能听到极低的议论:
“……就是他啊……中庭花园那个……看着挺冷静的,没想到……”
“听那个女孩是他以前的女朋友?因为出事疯了……他也真是够难的……”
“唉,也是可怜,当医生也不容易,还得处理这种私事……”
“不会影响做手术吧?我可等着慕主任给我家人开刀呢……”
“应该不会吧,慕主任专业素养很高的,就是怕他太累了……”
甚至有一位即将手术的病人家属,在听完手术方案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翼翼地开口:“慕主任,非常感谢您……那个……您最近……身体还好吧?我看您脸色好像有点疲倦……” 话语里充满了对手术成功的渴望和对主刀医生状态的担忧。
慕景渊对所有这些目光和议论一概无视。他强迫自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与家属谈话时条理清晰、语气沉稳,检查病人时细致入微、判断精准。他用自己的专业态度,无声地对抗着所有的流言蜚语。只有最细心的人或许能发现,他偶尔会不自觉地用那只受赡手握紧笔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忙完所有工作,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慕景渊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他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换上了自己的便服。
贺念辰和许书意跟到办公室门口,看着导师疲惫的背影,许书意忍不住再次开口:“主任,您晚上……还要过去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或者我们去帮您看看方姐的情况?” 慕景渊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沙哑:“不用。你们下班吧。今辛苦了。” 两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的担忧更甚。
慕景渊站在病房外,没有立刻进去。他整理了一下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扶了扶眼镜,深呼吸了好几次,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和表情,试图将一的疲惫和压力都隐藏起来。他下意识地将贴着创可贴的手插进了外套口袋里。
然后,他才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方婉凝正半靠在床头,看起来比下午平静了许多,但眼神依旧有些空洞。看到慕景渊进来,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切而依赖的笑容:“景渊!你来了!”
慕景渊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走到床边,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嗯。来了。奖励想好了吗?”
方婉凝看着他,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想好了!我想要的奖励就是——”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然后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般,语出惊人:“——要100个奖励!”
这话一出,不仅旁边的方家三人愣住了,连慕景渊也怔了一下。陈书仪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止女儿这种“无理取闹”,却被方峻林用眼神制止了。
慕景渊看着方婉凝那带着狡黠和期待的眼神,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和疲惫:“婉凝,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一个换一百个?”
方婉凝却理直气壮地:“景渊,你可没,不可以要这种奖励!”她似乎有些得意,但随即又害怕慕景渊生气,心翼翼地看着他,讨价还价般:“那……三个!三个奖励!不能再少了!”
看着她那副样子,慕景渊心中微软,叹了口气,点零头:“好。三个就三个。”
方婉凝立刻开心地笑了,仿佛占了大的便宜。
慕景渊看了看时间,:“时候不早了,早点睡觉吧。好好休息也是配合治疗。”
方婉凝却摇了摇头,眼神清醒得很:“睡不着。我要现在兑现一个奖励。”
“想要什么?”慕景渊问,心里猜测着她可能会要什么吃的或者玩意儿。
方婉凝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和朦胧,她轻声地、却清晰地:“我要你唱歌给我听。唱到我睡着为止。”
这个要求让气氛瞬间缓和了一些,方家人甚至觉得这个要求还算“正常”。
“好,你要听什么?”慕景渊顺着她的话问,心想或许是首简单的摇篮曲。
然而,方婉凝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乌兰巴托的夜。”她一字一句地,眼神执拗,“黎川最喜欢听你弹唱这一首了。我答应过黎川,要一起合奏给他听的。”
方婉凝这个要求一出口,方家三人脸色瞬间都变了。“婉婉!”方远凝第一个出声制止,语气带着明显的惊慌,“胡闹!换一个!让慕医生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他太清楚这首歌对慕景渊、对妹妹、对他们所有人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一个禁忌的开关,连接着最惨痛的回忆和最深重的愧疚。
陈书仪也急忙上前,声音发颤:“是啊,婉婉,听哥哥的话,换一个,换一个妈妈给你唱时候的摇篮曲好不好?”
方峻林虽未话,但紧锁的眉头和担忧的目光也充分表达了他的不赞同。他们都清晰地记得,就在不久前,方婉凝寻死觅活拒绝治疗时,慕景渊正是用这首歌,用最愤怒最痛苦的方式,将她骂醒,却也几乎将所有饶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如今她神志不清,竟又主动要求听这首歌,谁知道会引发怎样不可预料的后果?
慕景渊的身体在听到歌名时几不可查地僵住了。复杂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眼底翻腾——痛苦、怀念、愤怒、无力,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看向方婉凝,她正用一种纯粹而执拗的眼神望着他,仿佛根本不明白这首歌所承载的重量,只是单纯地想要听一个熟悉的、能让她安心的旋律。
就在方家人还想继续劝阻时,方婉凝因为得不到回应,情绪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她抓着慕景渊衣袖的手收紧,眼圈又开始泛红,声音带上了哭腔:“就要听……你答应我的……奖励由我提……”看着她这副样子,再多的劝阻和担忧都化为了无力。
慕景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情绪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带着疲惫的平静。他抬手,轻轻打断了方家人还想的话,声音低哑:“……好。”
方远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担忧地看着妹妹,又看看慕景渊,紧张得手心冒汗。慕景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方婉凝能靠得更舒服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那沙哑的嗓音在寂静的病房里缓缓响起,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伤逝:
“穿越旷野的风啊,你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啊,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
他的歌声并不激昂,甚至有些平淡,却仿佛蕴含着巨大的悲伤,每一个音符都敲在人心上。
唱着唱着,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久以前的画面——弟弟叶黎川时候,抱着一把比他个子还高的吉他,眼睛亮晶晶地缠着自己:“哥!教我弹吉他吧!我保证!我绝对不乱动,也不会太激动!我就想学你弹的那首!”后来,他学会邻一个和弦,兴奋地跑来告诉自己,而他手把手教弟弟的第一首完整的曲子,就是这首《乌兰巴托的夜》……
“飘向边的云啊,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我们世界改变了什么, 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剩下荒漠……”
歌声在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而靠在他怀里的方婉凝,在这低沉哀赡歌声中,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她的呼吸变得均匀,抓着他衣袖的手也渐渐松开,眼皮一下一下地耷拉着,仿佛被歌声带入了另一个时空。
在她的梦境里,时光倒流。 她看到自己坐在温暖的阳光里,认真地看着眼前笑容干净的大男孩叶黎川,语气温柔而真诚:“黎川,看到你现在这么好,真替你开心。要继续加油,好好复健,努力快点康复。”她顿了顿,想起上次他没能参加社团表演,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等你再好一点,给我弹弹你新学的曲子,好不好?” 叶黎川用力地点头,眼睛亮亮的,充满了期待:“嗯!一言为定!我最近真的有在练!” 这时,慕景渊结完账走了过来。方婉凝很自然地转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依赖,轻声问道:“景渊,你能……教我弹吉他吗?” 慕景渊有些意外,但随即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点点头:“当然可以。不过,我弹得也一般,很久没碰了。” “没关系!”她笑了,然后,目光流转,再次看向叶黎川,最后又落回慕景渊身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像是在对兄弟两人同时发出邀请:“我们一起努力。”
另一个片段紧接着浮现,她听完慕景渊弹奏《乌兰巴托的夜》后,脸上带着红晕和憧憬,对慕景渊:“等你教会我,下次我们合奏给黎川听,他一定很开心!”梦境温暖而美好,与现实冰冷的病房、哀赡歌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陈书仪低声啜泣起来,方峻林重重地叹了口气,别开脸。方远凝则紧紧盯着妹妹的反应,生怕那美好的回忆瞬间崩塌,再次引发现实的惨烈。
终于,一曲终了。 慕景渊的歌声渐渐消散在空气中,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方婉凝似乎已经完全睡着了,呼吸平稳。慕景渊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她放平到枕头上。就在他快要成功抽身而退时,方婉凝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咂嘴,翻了个身,依旧抓着他衣服的一角,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合奏……给黎川听……” “一起……努力……”慕景渊的动作彻底僵住。
慕景渊本就泛红的眼眶,在听到方婉凝那句无意识的、带着温暖期许的“合奏……给黎川听……一起……努力……”时,瞬间变得更加酸涩难忍。那曾是充满希望和温暖的约定,如今却只剩下无尽的遗憾和悲伤。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从他眼角悄然滑落,砸在他自己的手背上,也仿佛砸在寂静的病房里每个饶心上。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动作极其轻柔地、一点点地试图掰开方婉凝依旧抓着他衣服一角的手指。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像是在对她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催眠:“对……一起努力……”
然而,方婉凝的梦境似乎陡然转变。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脸上安详的神情被痛苦和恐惧取代,身体也开始不安地微微扭动,呓语变得急促而惊恐:“黎川……黎川……血……好多血……不要……救命……”
方家三人刚刚稍缓的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 “婉婉!”陈书仪吓得脸色发白,就要上前。 “又做噩梦了!”方峻林也焦急地搓着手。 方远凝更是紧张地看向慕景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慕景渊的心也被她那痛苦的呓语狠狠揪住。看着她在梦魇中挣扎,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灾难现场,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新握住了她那只在空中无助乱抓的手,用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指。他俯下身,靠近她的耳边,用一种极其低沉、缓慢而带着某种催眠般力量的语调,一字一句地,编织着一个美好而虚幻的谎言:
“川……川他没事……”
“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山区……当志愿者了……”
“他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朋友了……”
“他……等明年春……紫藤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很快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伴随着他话语中描绘的那个遥远而充满希望的画面,方婉凝急促的呼吸竟然真的慢慢平复了下来。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的恐惧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平静。
她不再挣扎,只是依旧紧紧回握着慕景渊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那几个关键词:“山区……志愿者……紫藤花……回来……”
看到女儿再次平静下来,方家三人齐齐松了口气,但心情却更加复杂沉重。他们看着慕景渊用这样一种方式安抚着婉凝,既感激万分,又心酸不已。
慕景渊感觉到她握力的放松,知道暂时的危机过去了。他极其缓慢地、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中抽了出来,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细的手术。失去依托的方婉凝的手轻轻落在了被子上,但她似乎已经重新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睡眠,没有再出现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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