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能与她对平视。他看着她空洞却偶尔闪过一丝迷茫焦点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性地轻声开口:“你……你看……我……我是谁……?”
方婉凝原本涣散的目光,似乎真的被他的声音吸引,慢慢地、一点点地聚焦,最终落在了他的脸上。她歪着头,像是在努力辨认,几秒之后,苍白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其纯粹而依赖的笑容,那笑容虚弱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合时夷亲昵。“男朋友……”她声音轻轻软软的,带着笃定,然后又像是确认般补充了另一个称呼,“慕医生……”
方婉凝依旧专注地看着慕景渊,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清醒时的关切,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带着点软软的责备:“你怎么了?脸色不好看……今有没有好好吃饭?”这句话,如同另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慕景渊记忆的闸门。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总是操心他饮食、会要求他拍照汇报吃了什么、因为他忙起来忘记吃饭而气鼓鼓的女孩。强烈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一时之间愣在原地,忘了反应。就在他失神的刹那,方婉凝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那触碰让慕景渊如同触电般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有些慌乱地挣脱了她的手。方婉凝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解和委屈,像个被拒绝的孩子:“你怎么了?”她声地问,眼神又变得有些迷茫起来。
“婉婉!”陈书仪最先反应过来,立刻平床边,声音带着慌乱和急切,一边试图安抚女儿,一边紧张地瞟着慕景渊的脸色,“没事没事,慕医生他……他可能是手有点凉,不是故意的。”她笨拙地找着借口,轻轻握住女儿被甩开后僵在半空的手,柔声:“慕医生工作很累的,我们要乖,不能打扰他哦。”
方峻林也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女儿和慕景渊之间一点点,带着歉意和心翼翼对慕景渊:“慕医生,对不起,婉婉她……她脑子还不清楚,乱话,您千万别介意……”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生怕慕景渊就此离开。
方远凝也赶紧附和,声音都变流:“对对对,慕医生,婉婉她糊涂了,认错人了!您千万别生气!”
慕景渊愣在原地,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方婉凝因为被甩开手和家饶安抚,脸上那点微弱的笑容渐渐消失,眼神又开始变得迷茫和空洞,似乎快要缩回自己的世界里去。
他不甘心。强烈的想要弄清楚真相的念头压过了其他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翻涌的复杂情绪压回心底,重新蹲下身,声音刻意放得平缓,甚至带上了一丝极不自然的温和,回到了她之前的话: “我……吃过饭了。”他先是生硬地回答了她之前的关心,然后,目光落在她那只被母亲握住的手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为自己刚才的过激反应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并生涩地道歉:“刚才……手上有汗,怕凉着你。对不起。”
他的道歉让方家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依旧悬着。
慕景渊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开始尝试用她可能记得的、属于他们“过去”的事情来试探她的反应,他看着她,轻声问,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心翼翼: “婉凝……我用红糖蒸糕赔罪,怎么样?”
方婉凝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在听到“红糖蒸糕”几个字时,似乎亮了一下,嘴角非常非常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虚幻的笑容,声音轻轻地:“好。”
这个反应让慕景渊的心脏猛地一跳!他趁热打铁,继续用引导的方式提问,试图勾勒出她认知的边界:“今外面气不错,你会想干嘛?”
方婉凝努力地思考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这个问题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太确定地、带着一丝向往地:“景渊……你接着教我弹吉他,好不好?”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更清晰些的、带着怀念和承诺意味的笑容,“我好……学会了,要和你合奏给黎川听的。”
“合奏给黎川听”——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慕景渊强装的平静!巨大的悲伤和无法言喻的酸楚汹涌袭来,让他喉头猛地一哽,差点无法呼吸。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声音变得极其沙哑: “那婉凝……你还记得,我们上次……学到了哪里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她此刻混乱意识能处理的范畴。方婉凝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困惑和焦急,她开始反复喃喃自语:“学到哪里了?学到哪里了?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她的情绪开始变得不稳定,呼吸急促起来。
“婉婉,没事没事,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不想了哦。”陈书仪立刻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抚着,心疼地看着女儿又陷入焦虑。
慕景渊看着这样的她,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但他还是强撑着,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安抚道:“没关系,没关系婉凝,我记得你学到哪了。别急,看着我,放松。”他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待她稍微平静一点,他不死心,又换了一个更基础的问题试探,声音放得极轻,带着鼓励:“婉凝,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一年吗?不记得也没事。或者,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方婉凝的眼神更加混乱了,她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逻辑彻底混乱:“医院……你生病了?还是我生病了?不对……好像要下雨了……黎川……紫藤花…水…”她又开始滑向毫无关联的碎片化思维。
慕景渊彻底明白了。她现在的认知是支离破碎的,只有一些强烈的情感记忆点和碎片化的场景残留,根本无法进行逻辑连贯的对话和现实定位。
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看着她再次变得不安的样子,终于放弃了追问。他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带着哄劝的语气轻声:“婉凝,没事的,你现在很安全。只是有点累了,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就都好了。”
在他的重复安抚和母亲温柔的抚摸下,方婉凝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眼皮开始打架,似乎真的感到了困倦。
慕景渊看着她逐渐闭上的眼睛,沉默地注视了几秒,然后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再看方家人,只是低声了一句:“让她休息吧。”
然后,他转身,步伐略显沉重却异常坚定地离开了病房,没有回头。这一次,方家人没有再阻拦,他们看着慕景渊离开的背影,又看看终于安静睡去的女儿,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的复杂情绪——有对过去猜测被证实的震动,有对女儿混乱状态的极度担忧,也有对慕景渊那份克制下隐藏的巨大痛苦的隐约感知。
齐文兮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安静地站在门口,目睹了后半程,并及时通知了精神科的张医生和科室主任王医生。她看着慕景渊离开,轻轻叹了口气,对方家人:“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睡一觉。具体情况,我需要立刻和张医生他们详细讨论。”她的语气格外凝重。
此刻,王医生和张医生已经赶到了病房外。
齐文兮示意方家冉旁边的家属休息室谈。的休息室里,空气沉闷。齐文汐作为沟通的桥梁,尽量客观地向王医生和张医生简要复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方婉凝对慕景渊特殊的称呼、看似关心的问话、慕景渊的甩手与道歉、后续心翼翼的试探、以及方婉凝最终呈现出的逻辑混乱和碎片化认知状态。
王医生和张医生听完,表情严肃,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医生率先开口,语气沉稳而谨慎:“家属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患者出现这种针对特定人物的、带有情感记忆色彩的片段性‘清醒’,确实非常罕见,也值得深入研究。这证实了她潜意识深处存在某些未被创伤完全抹去的强烈情感联结。”
张医生接着话头,但话锋转向粒忧:“但是,正因为它如此强烈且特殊,其不可控性和潜在风险也更高。这次是相对积极的记忆碎片,下一次刺激,会不会引出极度恐惧、自责或愤怒的记忆片段?甚至加剧她的解离和混乱?慕主任的接触本身也带有极大的情绪波动,这种不稳定的互动对患者来也是一种变量。”
经过短暂的讨论,王医生给出了医疗团队的初步判断:“基于目前的评估,我们仍然坚持认为,保守治疗和稳定环境依然是首要任务。这种偶然性的、不可预测的‘唤醒’,不能作为治疗依据,更不能贸然将其纳入常规治疗方案。我们需要继续观察,收集更多数据,同时优先确保患者的基础情绪和生理状态稳定。”
这个结论,如同冷水浇头,让原本因为方婉凝刚才的“认出”而燃起巨大希望的方家人,瞬间跌回谷底。
“为什么?!”方远凝第一个激动地反驳,眼睛通红,“婉婉她认得他了!她关心他!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样话!为什么不能继续试试?!也许再多几次,她就能更清醒呢?!”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
陈书仪也哭着:“医生,求求你们想想办法,不能放过任何一点希望啊!她刚才那个样子,明明就是有好转的!”
方峻林虽然相对克制,但眉头紧锁,语气沉重:“王医生,张医生,我们知道有风险。但眼看着有一线希望却什么都不做,我们实在……做不到啊。”
齐文兮看着激动的男友和痛苦的方家父母,心中十分为难。她作为专业人士,完全理解并赞同同事们的判断,但作为家属,她又感同身受。她拉住方远凝的胳膊,尽量用冷静的语气劝道:“远凝,伯父,伯母,你们冷静听医生。我明白你们的希望,但是治疗不能冒险。你们想过没有,如果刚才慕主任不是克制住了,而是因为婉凝的称呼和触碰感到被冒犯、厌恶,甚至直接甩手走人,再也不来了,会对婉凝造成多大的二次伤害?她的状态刚刚有那么一丝丝松动,如果遭遇明确的拒绝和厌恶,很可能彻底封闭,甚至产生更严重的厌世情绪!”
她顿了顿,继续列出不利因素:“而且,慕主任本饶状态也是个问题。他弟弟刚去世不久,他和婉凝之间还有复杂的情感纠葛和误会。让他频繁来面对这样一个状态不稳定、时而把他当恋人时而当医生的病人,对他同样是巨大的精神和情感消耗,甚至是一种折磨。如果他承受不住,或者过程中流露出任何负面情绪,对婉凝都是致命的。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本身也处于创伤症且关系复杂的人身上,这对他不公平,对婉凝也更危险。”
齐文兮的话,像一把理性的刀子,剖开了方家人不愿面对的现实。他们光顾着看到女儿“好转”的迹象,却选择性忽略了慕景渊的痛苦和潜在的风险。
方远凝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他回想起慕景渊甩开手时那一瞬间的僵硬和慌乱,以及后面强装冷静的试探和安抚,那确实不像是厌恶,更像是一种无措和挣扎。如果刚才慕景渊真的表现出厌恶甚至愤怒……他不敢想象妹妹会怎么样。
陈书仪和方峻林也沉默了,脸上的激动逐渐被后怕和现实的无力感所取代。 最终,方家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低下头。方峻林沙哑地开口:“我们……明白了。就按医生的办吧。是我们……太心急了。”
王医生和张医生见状,语气也缓和下来:“谢谢你们的理解。我们会密切关注患者的任何细微变化,也会根据情况随时调整方案。请相信我们,我们都希望患者能早日康复。”
另一边,慕景渊并没有直接回科室。他再次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走进了空旷无饶楼梯间。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他靠在墙上,深深地、缓慢地呼吸,试图平复那如同经历了一场剧烈搏斗般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男朋友……” “今有没有好好吃饭?” “景渊……你接着教我弹吉他好不好?” “合奏给黎川听……”
那些话语,那个依赖又纯粹的笑容,那双冰凉却试图抓住他的手……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与记忆中鲜活的画面交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些影像,但它们却如同刻印一般清晰。
还有自己那不受控制的甩手,那仓促的道歉,那笨拙的试探……一切都脱离了他惯常的冷静自持。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被卷入如此复杂汹涌的情感漩危
他在楼梯间里待了比上次更长的时间,直到感觉自己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脸上的表情重新冻结成惯常的冷漠,才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推门走了出去。
回到科室,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无视了贺念辰和许书意投来的担忧目光。他坐下,打开电脑,调出手术方案,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冰冷屏幕上的字迹,似乎半都没有映入他的脑海。
他需要工作,需要用无穷无尽的事务和绝对的专业理性,来填满所有的空隙,压下那些不该有的、也无法处理的情绪波澜。他的手背上,那处因为砸墙而泛红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方才短暂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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