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九年，正月刚过，川南的寒意依旧料峭，但空气中已弥漫着不同寻常的躁动。建昌（今西昌）城中，平西大将军、平西王吴三桂的行辕内外，车马络绎，将校云集。辕门外“平西大将军吴”、“奉命专征”的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行辕正堂，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满屋的凝重。吴三桂一身四爪蟒袍，外罩貂裘，端坐虎皮大椅上。年过五旬的他，鬓发已见霜色，但面色红润，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间精光闪烁，久居上位和沙场磨砺出的威严，令人不敢逼视。他手中摩挲着一柄玉如意，目光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诸将，以及那封刚刚被心腹谋士方光琛诵读完毕的、来自北京的密旨副本。
“……着平西大将军吴，总制川滇军务，赐敕印，许便宜行事。务期荡平滇逆，擒斩李定国，以靖西南。湖广、川东镇戍兵马，相机策应。所需粮饷，着户、兵二部酌量拨付，不得延误……”方光琛的声音平静，却字字敲在众人心头。
“都听清楚了？”吴三桂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皇上和朝廷，把剿灭李定国这副担子，又重重地压在了咱们肩上。‘平西大将军’，好大的名头。可这名头背后，是李定国在滇东厉兵秣马，是朝廷百万粮饷的期望，更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北京的眼睛，湖广的眼睛，甚至云南那些还在观望的土司的眼睛。”
他微微倾身，语气转厉：“李定国，枭雄也。此番其趁屯奇新丧，席卷滇东，收降纳叛，势头正盛。朝廷催促进兵，是怕他坐大。本将军比朝廷更想早日踏平云南！然则，用兵之道，岂是儿戏？李定国新得胜势，内部虽有不谐，然其本人知兵善战，不可轻担我大军劳师远征，山高路险，粮秣转运，皆是难题。更兼……”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神色，“朝廷虽许我专征，然湖广、川东之兵名为策应，实为监军。此中深意，尔等需细细体会。”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西南舆图前，手指点向川滇交界处：“我军出川，无非两途。一为北路，自古道出建昌，经会川，渡金沙江，攻其永北、永昌，此路较近，然山势险峻，李定国必重兵布防。二为东路，出叙州（今宜宾），经镇雄、乌撒入滇，攻其曲靖、沾益，此路稍缓，然地势相对开阔，利于大军行进，且可联络川东、贵州方面，以为侧应。”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左侧一位身材魁梧、面皮微黑的中年大将身上：“国英。”
四川巡抚、右都督李国英立刻出列，躬身抱拳：“末将在！”
“你坐镇成都，总督川省军务，兼理粮饷转运。此番进兵，你部不必随我主力南下。”吴三桂道。
李国英微微一怔，随即恍然，静听下文。
“你的重任有二。”吴三桂的手指在舆图上川东夔州、重庆一带划了个圈，“其一，严密监视、压制川东夔东一带的李来亨、袁宗第、郝摇旗等残寇。此辈虽退守山寨，然贼性难驯，若闻我大军南征，后方空虚，难保不乘机蠢动，袭扰我粮道，甚至威胁重庆、成都。你必须给我钉死在川东，绝不容此辈有丝毫可乘之机！所需兵马钱粮，我会酌情增拨。”
“其二，”吴三桂的手指又点向川南与贵州交界处，“遵义、水西一带，孙可望旧部王命臣、关有才等，虽已受抚，然其心叵测，拥兵自固。你要加强震慑，同时可遣使联络，许以官爵钱粮，令其整顿兵马，做出自黔入滇，配合我主力夹击李定国之势。纵使其虚与委蛇，按兵不动，亦能牵制李定国部分兵力，使其不敢全力北顾。此事，你可与陕西提督王一正协同办理。”
李国英深吸一口气，明白了吴三桂的深意。这是让他独当一面，既要稳固后院，防备夔东明军，又要利用川黔边界的降将势力，在侧翼制造压力。任务繁重，但若能办好，便是大功一件。“末将领命！必不负大将军所托，稳守川东，震慑宵，并力促黔边兵势，以成掎角！”
吴三桂点点头，对李国英的沉稳干练，他素来放心。目光随即投向右侧一员满脸虬髯、气势彪悍的将领：“辅臣！”
总兵马宁（注：吴三桂麾下大将，非王辅臣）踏前一步，声如洪钟：“末将在！”
“着你为前军先锋，统精兵一万，即日启程，出建昌，走会川道，做出大举南下，直扑永北、渡金沙江的姿态。多张旗帜，广布疑兵，务要大张声势，吸引李定国主力注意，探明其北路防线虚实。若其防守空虚，可相机夺取要隘。若其重兵布防，则稳扎营垒，牵制其军，待我主力抵达。”
“得令！”马宁狞笑一声，“定叫李瞎子（对李定国的蔑称）首尾不能相顾！”
吴三桂最后看向方光琛等幕僚，以及堂下其他将领：“其余各部，随本将军亲统中军主力，计马步军四万，携火炮辎重，出叙州，走镇雄、乌撒一路，直趋滇东北。此路虽缓，然一旦突破，便可直捣曲靖，威胁昆明，截断李定国南北联系。湖广方面，本将军已行文催促，令其加强沅州、辰州防务，做出自东入滇姿态，以为呼应。”
他走回帅案后，双手按在案上，目光凛冽地扫过所有人：“此番进兵，不同以往。朝廷期许甚深，北京看着，云南的土司看着，甚至江南的伪明朝廷，也在看着。只许胜，不许败！各部需严守军纪，奋勇向前。粮饷，朝廷已拨付第一批，后续仍有接济，本将军亦会设法就地筹措，必不使将士饥寒。但有临阵退缩、畏敌不前者，斩！有骚扰地方、劫掠百姓者，斩！有私通敌营、泄露军机者，斩！”
“诸将各归本营，厉兵秣马，整顿器械粮草，三日后，祭旗出征！”
“谨遵大将军令！”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就在吴三桂于建昌调兵遣将、誓师南征的同时，四川东部的夔州、巫山一带，深山密林之中，气氛同样紧张。
被称为“夔东十三家”的残余明军，在李来亨、袁宗第、郝摇旗、刘体纯等将领的率领下，依托险峻山势，建立营寨，坚持抗清。他们虽然势单力孤，与外界联系困难，但始终是清廷在四川的一根肉刺。
一处隐蔽的山寨聚义厅内，李来亨（李过之子，李自成侄孙）面色沉郁地看着手中一份皱巴巴的、由川东细作冒死送来的情报。袁宗第、郝摇旗等人围坐一旁，神情严峻。
“吴三桂这老贼，被鞑子封了什么‘平西大将军’，要点齐兵马，大举去云南打李晋王了。”李来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陕南口音，语气沉重。
“狗日的吴三桂，认贼作父，倒打起自己人来了！”郝摇旗脾气火爆，一拳捶在简陋的木桌上。
袁宗第较为沉稳，捋着胡须道：“吴贼主力南下，川省必然空虚，尤其是成都、重庆一带。此乃赐良机！我等困守山中，粮械匮乏，何不趁机出击，攻打州县，夺取粮草，也能搅他个翻地覆，替晋王分担些压力？”
刘体纯却摇头：“宗第兄所言固然有理，然李国英那狗官还坐镇川东，此人精明谨慎，用兵老道。吴三桂既然敢南下，岂能不对我等没有防备？恐怕此时，李国英早已收紧篱笆，就等着咱们出去呢。贸然出击，恐中埋伏。”
李来亨沉吟道：“体纯兄弟顾虑的是。吴三桂、李国英皆非易与之辈。然则，晋王在云南苦苦支撑，牵制了吴贼主力，此确是我等难得之机。强攻州县或不可取，然袭扰其粮道，打击其薄弱处，令李国英不得安宁，使其无法全力支援吴三桂，亦是可校可多派哨探，仔细查探清军虚实，寻其破绽，一击即走，不为攻坚，只为疲耽断粮。”
“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可多派信使，设法绕道贵州，看能否与晋王取得联系。若能东西呼应，纵然山高水远，亦可让清虏知道，我汉家儿郎，并非只有云南一路！”
几乎在同一时间，川南与贵州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一些原本相对沉寂的寨堡，也开始活动起来。他们是原大西军首领、现已降清并被封为“义王”的孙可望的旧部，如驻扎遵义附近的总兵王命臣，盘踞水西（今贵州毕节一带）的将领关有才等。他们名义上接受了清廷的招抚，被授予官职，但依旧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拥兵自重，控制着当地彝、苗等土司势力。
吴三桂和李国英的使者，携带着盖影平西大将军”关防的文书和部分钱帛，相继进入了他们的寨子。文书上写着“会结逆，共建勋业”，许以“事成之后，保奏升迁，永镇地方”的诺言，要求他们整顿兵马，听候调遣，配合大军行动，或从黔西威胁云南。
王命臣和关有才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使者，收下了礼物，对文书上的要求满口答应，表示“愿为大清效力，为王爷前驱”。然而，使者一走，他们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吴三桂这是要拿我们当枪使，去碰李定国那块硬骨头。”王命臣对心腹冷笑道。
“李定国岂是易与之辈？当年王爷（孙可望）在时，尚且忌他三分。吴三桂自己去啃硬骨头，却想让我们去垫背？”关有才也哼道。
“那……咱们如何应对？”部下问道。
“应付着便是。”王命臣慢条斯理地道，“整顿兵马？自然要整顿。听候调遣？那就候着。至于何时出动，出动多少，那得看‘时机’。李定国不好惹，吴三桂咱们也得罪不起。让他们先去拼个你死我活吧。咱们……再看。”
于是，在川黔边界的山道上，也开始出现兵马的调动和集结，旗帜飘扬，烟尘时起，但具体有多少人马真的愿意离开巢穴，深入云南去和凶名在外的李定国死磕，就只有王命臣、关有才他们自己知道了。
建昌誓师的号角，川东山寨的密议，黔边土寨的虚与委蛇……整个四川及周边地域，如同一锅被逐渐加热的油，开始冒出不安的气泡。吴三桂这只盘踞西南的猛虎，终于将嗜血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云南。而他麾下的关宁精锐，以及被强行绑上战车的各路势力，正从不同方向，向着那片红土高原，缓慢而坚定地汇聚、压迫而来。战争的阴云，伴随着早春的寒风，沉沉地压向了云南的北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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