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的南京城,在盛夏的蝉鸣中透着一股难以言的压抑。武英殿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却驱不散监国朱常沅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面前案上堆积的,不再是捷报,而是来自云南、湖广、江淮各镇将催饷催械的告急文书,字里行间都透着“难以为继”的焦灼。国库如洗,太仓空虚,这几乎成为压垮这个流亡朝廷的最后一根稻草。数条战线如同数张巨口,吞噬着这个政权最后的气血。他知道,若不能尽快开辟新的财源,打破这僵局,纵然李定国、周谌在云南能屡创奇迹,最终的结局也只会是缓慢的窒息。
这一夜,朱常沅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那幅巨大的下舆图前,目光从长江沿岸的烽火台,滑向西南云贵崎岖的山地,最终,久久地停留在东南沿海那片蜿蜒的海岸线上。他的指尖缓缓划过广东——那片被标注为尚可喜、耿继茂控制的富庶之地。海贸之利,鱼盐之饶,通外之便,如同一道强光,刺破了眼前的迷雾。一个大胆、甚至可以是冒险的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坚定起来:必须夺取广东,获得出海口!
数日后的一次范围密议,在宫中最隐秘的偏殿进校除了李元胤、兵部尚书万元吉、监国妃沐涵这几位绝对心腹,再无旁人。殿内门窗紧闭,空气闷热而凝重。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朱常沅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云南苦战,湖广吃紧,各处都伸着手要粮要饷。朝廷,已经拿不出更多了。若坐视不理,无须虏酋来攻,我等便要自溃。”
李元胤神色凛然,他久在军队,深知其中关键,接口道:“监国所虑,正是臣日夜忧心之事。广东,确是我朝破局唯一希望。广州一口通商,岁入堪比江浙一省,若能得之,财赋可通,可购西洋火器,可募勇练兵,更可经海路联络滇中,云南困局或可迎刃而解。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凝重,“尚可喜、耿继茂非易与之辈,其在广东经营几载,根深蒂固,水师强横,城防坚固。更兼虏酋多尔衮对其颇为倚重,视为东南屏障。欲取广东,无异于虎口拔牙,若无万全之策,精锐尽出,恐亦难撼其分毫,若稍有闪失,则江淮空虚,虏骑趁虚南下,大势去矣!”
万元吉抚着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地补充:“元胤公所言,句句是实。且我军长于陆战,水师薄弱,欲破广东,必先克其水师,此内一难。其二,粮饷何来?兴师动众,跨省远征,所需钱粮乃是文数字,如今国库,实在难以支撑一场大战。其三,时机!云南战事正紧,李、周二将军处压力未减,此时若大举东进,虏廷必调兵南下,云南恐生变故。其四,即便侥幸得手,又如何应对虏廷必然到来的疯狂反扑?这四面环敌之局,广东一隅能否守住?” 老尚书一连数问,道尽了此举的艰险。
沐涵静静地听着,待万元吉语毕,方轻声开口,声音却清晰冷静:“万尚书所虑,皆是关键。然,困守亦是坐以待保靖安司近日所得情报,或可稍解其难。”她走向舆图,“其一,广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尚可喜与耿继茂,名为同僚,实有龃龉,双方部属时有摩擦。尚可喜年事已高,其子尚之信骄横,与耿氏矛盾日深。其二,沿海疍民、部分士绅,对虏政暴虐心怀不满,可为我内应。其三,亦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她的手指点向澳门和湛江(雷州府沿海),“濠镜澳(澳门)的佛郎机人(葡萄牙人),重利而轻义,与尚氏亦有利益冲突,若能许以重利,或可从其手中购得火炮舰船,至少使其保持中立,切断对尚氏的军火供应。其四,安南郑主,与北方的阮主纷争不断,需外部支持,且与我朝素有贸易往来,若我能控制钦州、廉州沿海,便可与之建立稳固海路,输入安南米粮。”
沐涵的情报,像在黑暗中点亮了几盏微弱的灯,让绝望的谋划有了一丝可行的光亮。朱常沅目光锐利起来,他站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思绪飞转。风险巨大,但收益同样巨大,这几乎是南明唯一可能翻盘的机会。
“不能再犹豫了。”朱常沅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三人,“广东,必须取!然,非是浪战,需谋定而后动,如春蚕食叶,循序渐进。”他开始了部署,“元胤。”
“臣在。”李元胤躬身。
“你即刻返回肇庆行辕。明面上,一切如常,加固梧州、浔州防务,做出全力防御湖广虏军的姿态。暗地里,做三件事:第一,精选敢死之士,扮作商贾、流民,大量潜入高州、雷州、肇庆府南部,详查清军布防、粮草囤积、水师泊地,绘制详图。第二,派绝对可靠之心腹,秘密联络粤北对虏政不满的士绅、以及那些与尚氏有怨的绿营旧将,许以高官厚禄,以为内应,但切记,只单线联系,切勿暴露。第三,在西江上游,秘密招募熟谙水性的疍民、渔民,组建水营,就以巡江、捕盗为名,开始操练,规模不必大,但要精。”
“臣,明白!”李元胤眼中闪过精光,他深知此任之重。
“严卿。”朱常沅看向户部尚书万起恒。
“臣在。”
“财赋之事,由你总揽。想尽一切办法!加征、劝捐、乃至……动用内帑,也要在半年内,为东进之师筹措出至少支撑三个月作战的钱粮。同时,设法通过可靠海商,与澳门、乃至爪哇(巴达维亚)的商人接触,试探购买火炮、硝石、帆船的可能性,价格可略高于市价,但要绝对机密。”
万起恒面露难色,但仍咬牙应道:“臣……竭尽全力!”
“沐妃。”朱常沅最后看向沐涵。
“臣妾在。”
“靖安司要动用一切力量,配合元胤的行动。重点监视散耿二藩动向,尤其是其与北京的文书往来,以及他们之间的矛盾。设法与安南郑主方面建立更紧密的联系,表达我朝通商意愿,可先以批丝绸、瓷器换取粮食,建立信任。对福建的郑成功,也要加强联络,告知我方意图,望其能在闽海有所动作,以为策应。”
“臣妾领旨。”
一场关乎国阅战略转向,就在这间密不透风的偏殿中定了下来。没有旌旗招展,没有誓师壮行,只有沉甸甸的责任和看不见的硝烟。
此后数月,南方的战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云南方面,李定国、周谌与屯齐继续对峙,摩擦不断,大战未见。湖广前线,明清两军也隔江对垒,偶有哨探交锋。然而,在世人目光不及之处,一股暗流正向着广东方向汹涌汇聚。
李元胤坐镇肇庆,表面沉稳,内心却如绷紧的弓弦。他派出的细作,冒着生命危险穿梭于岭南的山水之间,一份份关于清军兵力部署、将领性情、甚至水道深浅的情报,被加密后快马送抵南京,严起恒则在户部衙门里绞尽脑汁,与各地督抚扯皮,甚至不得不动用一些非常手段,才勉强凑齐邻一批军需。沐涵的靖安司更是高效运转,无数条秘密线索引发的信息,在她手中汇聚、分析,再变成决策的依据送达朱常沅案头。
永历十三年的冬,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当北国开始飘雪时,南京的朱常沅接到了李元胤从肇庆送来的第一份完整的《经略粤省方略》。这份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密折,详细分析列我态势,提出了“先取粤西,控扼海道,再图广州”的渐进策略,建议首先以精兵突袭防守相对薄弱的高州、雷州,控制雷州半岛,获得最初的出海口,并与安南、澳门取得联系,获取补给后,再伺机东进。
朱常沅反复翻阅这份方略,直到深夜。殿外寒风呼啸,殿内烛火摇曳。他知道,这份奏疏,就是赌桌上最后的筹码。推开它,或许还能偏安一时;按下它,则要么迎来中心曙光,要么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提起朱笔,在那份方略的末尾,沉重地批下了一个字:“可。”
笔尖落下的瞬间,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开始缓缓转动的声响。一场以国运为赌注的豪赌,就此拉开了序幕。东南的际,乌云正在积聚,一场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而南京城中的这位年轻监国,和他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正试图在这惊涛骇浪中,为飘摇的大明王朝,抓住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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