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普桑如同受色依旧凶悍的猛兽，撕破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一头扎进了北园市老城区迷宫般的街巷。这里与城南的霓虹喧嚣、城东的暴发奢靡截然不同，时间仿佛凝固在几十年前。低矮破旧的筒子楼像巨大的灰色火柴盒，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墙壁斑驳，爬满了枯萎的藤蔓。狭窄的巷道仅容一车勉强通过，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日的雨水，散发着潮湿、霉变和垃圾混合的复杂气味。
车子在一栋尤其破败的筒子楼前停下。楼体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楼道入口黑洞洞的，像怪兽的嘴巴。这里是城市的褶皱，是被遗忘的角落。
王浩推门下车，扑面而来的陈旧气息让他微微皱眉，但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叶展留在车上警戒，黑蜘蛛和春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无声地占据了巷口和楼顶的制高点。
楼道里没有灯，只有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草药混合着腐朽木头的味道。楼梯是水泥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坑坑洼洼。王浩放轻脚步，沿着狭窄陡峭的楼梯向上爬。脚步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在角落的老鼠，窸窸窣窣地逃窜。
一直爬到顶层——六楼。走廊尽头，唯一一扇门虚掩着。门是老式的木门，油漆剥落得厉害，门框歪斜。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还迎…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啪嗒”声。
王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走到门前，没有敲门，直接轻轻推开。
门内是一个极其狭、堆满杂物的房间。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悬挂在低矮花板上的白炽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墙壁发黄，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受潮起泡剥落。房间几乎被各种旧物塞满：摞得摇摇欲坠的旧书报、生锈的搪瓷脸盆、看不出原色的藤椅、以及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各种晒干的、散发着浓郁气味的草药。
房间中央，一张油腻腻、缺了角的矮脚方桌旁，坐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藏蓝色旧中山装，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他手里捏着一枚黑色的围棋子，眉头紧锁，死死盯着棋盘，嘴里还念念有词：“臭棋！臭不可闻！你这步棋下得，比隔壁王婆熬的臭豆腐还臭！”正是“气死阎王爷”吴悬壶！
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叼着半截烟卷的年轻人，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正是叶展手下的情报头子之一，绰号“油头”的汪海。汪海此刻一脸苦相，愁眉苦脸地看着棋盘：“吴老神仙，您老就行行好，让我悔一步吧？就一步！我保证下把让您老赢个痛快！”
“放屁！”吴悬壶眼一瞪，中气十足，唾沫星子差点喷汪海一脸，“落子无悔！懂不懂规矩？跟阎王爷下棋，你还有悔棋的份儿？想得美！”他“啪”地一声将黑子拍在棋盘一个角落，得意地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看！这疆倒脱靴’！死透了吧？哈哈！”
汪海看着被瞬间围死的一大片白子，脸垮得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吴悬壶似乎才察觉到门口有人。他抬起眼皮，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刀子，瞬间钉在王浩身上。那目光在王浩布满弹痕的深色外套、沾着灰尘的裤脚，以及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煞气和疲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左臂隐约可见的王冠虎头刺青轮廓上。
“哟？”吴悬壶老神在在地哼了一声，重新把目光投向棋盘，仿佛王浩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稀客啊。这不是那个下棋比猪拱泥还臭的王鞍吗？怎么？在阿拉伯晒了几年太阳，把棋艺晒进咸菜缸里腌入味了？还是被哪个不开眼的揍了，又想起老头子这点手艺，来求救了？”
他的语气刻薄依旧，但王浩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见到老熟饶……别扭的欣喜？
汪海看到王浩，如同见到救星，差点哭出来：“浩哥！您可算来了！再不来，我这辈子都不想碰围棋了！”
王浩没理会汪海，径直走到桌边，目光没有看棋盘，而是紧紧盯着吴悬壶那张红光满面的老脸。他能闻到老头身上那股混合着草药、烟草和一点老人味的独特气息，这气息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放松了一丝。
“吴老。”王浩的声音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有一丝恳求，这在他身上极其罕见，“不是为我。”
吴悬壶捏棋子的手顿了一下，眼皮都没抬：“哦？那是为谁？你哪个相好的快咽气了？”
“为了我兄弟。”王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新香叶家的铁块！身中七刀，被内家拳劲震伤脏腑，叶家的续命散和外伤圣药吊着命，但内伤太重，西医束手无策，命悬一线！”
“铁块？”吴悬壶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不再是之前的戏谑，而是带着一丝审视和凝重，“叶家那个闷葫芦？被内家拳劲伤了脏腑？谁干的？下手这么阴毒？”
“黑龙会！”王浩吐出这三个字，带着冰冷的杀意，“请了东南亚的拳王，偷袭，里应外合。”
“黑龙会？哼，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数！”吴悬壶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随即又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王浩，“子，几年不见，惹祸的本事见长啊。黑龙会都招惹上了？”
“不是我招惹他们，”王浩的声音冷得像冰，“是他们先动了我兄弟！伤我手足，此仇必报！但眼下，铁块大哥等不起！”他上前一步，双手撑在油腻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吴悬壶，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吴老！铁块大哥不能死！他是我兄弟！是砖头哥的师傅！叶雨辰的左膀右臂！我王浩今不是来下棋的，是来求您救命！只要您能救他，任何条件，我王浩倾家荡产，万死不辞！”
房间内瞬间安静下来。昏黄的灯光下，只有王浩粗重的呼吸声和吴悬壶手指无意识敲击棋盘的“哒哒”声。汪海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吴悬壶浑浊的目光在王浩脸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灵魂深处的重量。他看到了焦灼、看到了杀意、看到了疲惫，但更看到了那份为兄弟不顾一切的赤诚和决绝。
“倾家荡产？万死不辞？”吴悬壶忽然嗤笑一声，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惯常的刻薄，“子，你以为老头子我缺你那三瓜俩枣？还是缺人替我去死？”他慢悠悠地端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呷了一口里面黑乎乎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茶。
王浩的心沉了下去。难道……
“不过嘛……”吴悬壶放下茶碗，话锋突然一转，那双老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像偷到鸡的老狐狸，“你这王鞍虽然棋臭，但这份臭不要脸的重情重义，倒是对老头子的胃口。”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零棋盘上那盘被汪海下得一塌糊涂的残局：“看见没？这盘棋，被这油头子下得稀烂！老头子我刚酝酿好的一债屠龙术’，还没使出来，就被他搅黄了！心里这股气，不顺！”
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浩：“想救你兄弟？行啊！坐下来，陪老头子把这盘棋下完。你要是能破了我的‘屠龙术’，或者……让老头子我下得痛快了，气顺了，那闷葫芦铁块的事，包在我身上！要是下得比这油头子还臭……”他故意拉长了声调，瞥了一眼苦着脸的汪海，“嘿嘿，那你就趁早给你兄弟准备棺材板吧，别耽误老头子我睡觉！”
峰回路转！
王浩眼中瞬间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他毫不犹豫，一把拉开汪海，直接坐到了吴悬壶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板凳上。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那不是一张随时可能散架的凳子，而是决定兄弟生死的龙椅。
“吴老，请！”王浩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了棋盘上的黑白子。他不懂围棋，甚至可以一窍不通！在阿拉伯的三年，他摸过枪，练过搏杀，唯独没摸过棋子。但此刻，为了铁块的命，他必须下！而且要下赢！
油头汪海如蒙大赦，赶紧徒一边，紧张地看着棋盘，大气不敢喘。他知道，这盘棋，关乎着一位兄弟的生死，也关乎着整个北园和新香未来的走向！
吴悬壶看着王浩那副如临大耽却又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狠劲的样子，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扯了扯。他慢悠悠地捏起一枚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子，看好了！老头子这‘屠龙术’，讲究的是‘温水煮青蛙’，慢慢勒紧绳索……”他一边落子，一边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市井俚语的腔调讲解着，仿佛真的在教一个愚笨的学生。
王浩的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棋盘上的黑白子在他眼中如同乱麻，吴悬壶的讲解更是如同书。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死盯着棋盘，调动起所有在生死搏杀中锻炼出的直觉和判断力。他不懂棋理，但他懂人心！他不懂布局，但他懂陷阱！吴悬壶每一步看似随意的落子，在他眼中都像敌人精心布置的杀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狭的房间里，只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响，以及吴悬壶时而刻薄、时而得意的点评。窗外，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老城区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模糊的鸡鸣和早起贩的叫卖声。新的一开始了，而在这间堆满杂物的筒子楼顶楼，一场关乎生命的棋局，正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头。
王浩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微微颤抖。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对面的吴悬壶，老神在在，浑浊的眼中却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这盘棋，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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