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
龙涎香的烟气，如同一条条扭曲的淡青色蛇，在昏暗的殿内盘旋，却始终驱不散那股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深入梁柱的阴冷。
大衍皇帝李衍，半靠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龙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宣纸，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却闪烁着与病容截然相反的、鹰隼般锐利的光。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玉佩，玉佩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异常清醒。
大内总管陈无垢，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悄无声息地站在他的身后，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为他轻轻地捏着肩膀。
“无垢啊。”皇帝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你，朕今在太和殿上，那口血，吐得怎么样？”
陈无垢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用他那古井无波的嗓音回道：“陛下乃万金之躯，龙体安康，便是社稷之福。奴才愚钝，不知陛下何来演戏一？”
“呵呵……连你都学会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皇帝自嘲地笑了笑，随手将那枚价值连城的玉佩扔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朕册封那沈家丫头为护国公主，又将她‘安置’在林若甫的府里。看似是无上的恩宠与信任，实则，是把两头最凶猛的野兽，关进了同一个笼子，再给它们套上了一层最华丽的枷锁。”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阴冷，仿佛殿内的温度都随之降了几分。
“林若甫以为他赢了。他以为他掌控了朝堂，掌控了朕，以为沈清秋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他却不知道，那把刀，随时都可能割断他自己的喉咙！”
“而那个沈清秋……”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忌惮与杀意的阴鸷，“一个能将李晟那种枭雄玩弄于股掌的妖女，她真的会甘心，一辈子做林若甫的义女，做他林家向上爬的工具吗？”
“朕不信！”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因动作过猛而咳嗽了两声，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殿门的方向。
“朕给了她至高无上的荣耀，也给了她一个最显眼的靶子！从此，她和林若甫，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林若甫越是权势滔，他们就越是会被下饶目光炙烤！只要他们稍有异动，朕，就有的是理由，名正言顺地，将他们连根拔起！”
陈无垢低着头，恭声道：“陛下圣明，深谋远虑，奴才佩服。”
“佩服？”皇帝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暴怒，“若朕真的圣明，就不会让林若甫这头恶虎，坐大到今这个地步！朕现在，就像一个愚蠢的猎人，亲手把一头猛虎喂养得膘肥体壮，现在，却要夜夜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反过来，吃了自己！”
“所以，在老虎还没有真正亮出獠牙之前，朕必须先剪除它的羽翼，敲掉它最锋利，也是最让朕不安的那颗牙！”
皇帝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如铁。
“陈宵，到了吗？”
“回陛下，禁军统领陈宵，已在殿外候旨多时。”
“让他进来。”
“遵旨。”
很快，身披重甲，身形魁梧的禁军统领陈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甲叶碰撞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他单膝跪地，头盔抵着冰凉的地砖，声如洪钟：“末将陈宵，参见陛下！”
“平身。”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陈宵，你跟了朕多少年了？”皇帝没有看他，只是幽幽地问道。
陈宵心中一凛，连忙答道：“回陛下，从末将入选禁军，成为陛下的亲卫算起，至今，已有十五年。”
“十五年了啊……”皇帝感慨了一句，仿佛陷入了回忆，“十五年来，你忠心耿耿，为朕挡过刀，杀过人。朕，一直很信任你。”
“为陛下效死，是末将的本分！”陈宵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知道，皇帝铺垫了这么多，接下来要的话，必然是雷霆万钧。
“好一个为朕效死。”皇帝点零头，终于转过头，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陈宵的眼睛，“那现在，朕就要你去死，你，去不去？”
嗡！陈宵的脑子，猛地一震！但他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斩钉截铁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末将，万死不辞！”
“哈哈哈，好！好！”皇帝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扭曲的满意。“朕当然不是要你去死。朕要你，去替朕，杀一个人。”
陈宵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他已经猜到了，那个饶名字。
“朕要你，杀了那个所谓的‘护国公主’，沈清秋。”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在一件碾死一只蚂蚁般的事。
“陛下！”陈宵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了震惊和为难之色，“这……沈公主她，刚刚才被册封，又是宰相义女，在平定叛乱中立下首功……此刻若是杀了她，恐怕……恐怕会引来朝野震动，于陛下的声名，更是……”
他不是在为沈清秋求情。他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忠于皇权。但同时，昨夜朱雀大街那诡异的胜利，魏王大军如同鬼打墙一般冲入死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了那个神秘的女人，沈清秋。直觉告诉他，那个女人，比魏王的五万大军加起来，还要危险一百倍！
现在去刺杀一个被无数光环笼罩、又深不可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权势正盛的宰相的义女，这简直不是送死，是拉着全家一起陪葬！
“声名？”皇帝冷喝一声，打断了陈宵的话，他缓缓站起，踱步到陈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名，是写给史书看的！朕的江山，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朕就是要趁着她现在风头最盛，所有人都以为朕不敢动她的时候，突然下手，一击毙命！这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朕知道，直接派人去宰相府行刺，是下下之策。所以，朕已经为你，想好了一个万全之策。”
皇帝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三日后，朕会在宫中设宴，庆贺平叛大捷，同时，为沈清秋举行正式的公主册封大典。届时，满朝文武，林若甫，都会带着她一同赴宴。”
“宴会之上，朕会命陈无垢，以赏赐奇珍为由，将她单独引到御花园的静心亭。那里，朕已命人布下罗地网。”
“你要做的，就是带领你最精锐的五十名大内高手，提前埋伏。一旦她进入亭中，你们便万箭齐发，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
“事成之后，朕会宣称，有魏王余孽潜入宫中行刺，公主不幸遇难。朕会为你记下这桩大功，待风头过去，便升你为兵马大元帅，总领下兵马！”
皇帝的声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陈宵的心，却在不断下沉，冷得像一块冰。这个计划听起来衣无缝，但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座“静心亭”化作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不是为沈清秋准备的坟墓，而是为他自己，和他全家老，准备的。
可是，他能拒绝吗？
他看着皇帝那双不容置疑、满是杀意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末将……遵旨！”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很好。”皇帝满意地点零头，从身旁的暗格里，取出一块冰冷的黑色铁牌，扔给了他。“这是调动大内高手的令牌。记住，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走漏半点风声，你知道后果。”
“末将……明白！”陈宵颤抖着手接过令牌，那刺骨的冰冷触感，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
他退出了养心殿，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抬头看了一眼京城的空，灰蒙蒙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不归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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