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深秋,夜色来得格外早。袖瑶台三楼东厢的窗棂透出暖黄烛光,映着单贻儿单薄的身影。她刚练完今日的曲子,正欲回房歇息,却在经过芙蓉房门前时,瞧见了一桩怪事。
一日,单贻儿看到芙蓉正在一层一层地在床上铺厚毯子,单贻儿问芙蓉在干嘛?芙蓉自己靠这个攒私房体己钱。
门虚掩着,透过一指宽的门缝,单贻儿看见芙蓉正俯身床上,将一条条厚毯子依次铺开。那动作极细致,手指轻抚过毯面,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芙蓉姐姐,这是做什么?”单贻儿推门进去,好奇问道。
芙蓉显然吓了一跳,手中毯子滑落半截,待看清来人后,才松了口气。她左右张望,确认廊上无人,这才压低声:“贻儿妹妹来了,快些进来,别让人瞧见。”
单贻儿掩上门,见床上已铺了三层厚毯,最上面那层是深紫色的锦缎,边角绣着缠枝莲纹,只是绣工粗劣,想必是芙蓉自己缝的。
“我在攒体己钱。”芙蓉拉着单贻儿在床边坐下,手指轻叩床板,发出闷闷的声响,“你看,这床垫下有个暗格,是我央求后院王木匠帮我做的。这些毯子铺在上面,软和又保暖,谁也瞧不出端倪。”
“体己钱?”单贻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妈妈不是每月都给月钱么?”
芙蓉苦笑着摇头,从枕下摸出几枚铜板:“那点子钱,买盒香粉都不够。咱们这样的女子,若不趁着年轻攒些本钱,待年老色衰时,又能倚靠谁去?”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妹妹,我告诉你,这些毯子一层一层铺着,每层中间都能藏银钱。最底下那层我塞了些碎银,中间这层是铜钱,最上面这层……”
她掀开紫色毯子一角,露出里面缝制的口袋,五六颗银锞子正静静躺着,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是我陪李员外那晚,他赏的。”芙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不知是得意还是羞惭,“妈妈客人赏钱要上交六成,我藏了三成,只李员外吝啬,只给了这些。”
单贻儿望着那些银子,心中五味杂陈。她入袖瑶台不过半年,但已看透这风月场中的冷暖——姑娘们表面光鲜,实则人人都在为日后打算。只是这法子……
“姐姐心些,若是让妈妈知道了——”
“所以我才铺厚毯子啊。”芙蓉打断她,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平日里看着就是床褥厚了些,谁能想到底下藏着这些?妹妹,你初来乍到,不懂这些门道。咱们这样的人,总要为自己打算。”
单贻儿点点头,不再多言。她又坐了会儿,听芙蓉讲了些阁里姑娘们攒私房的法子——有的将首饰熔了重打,有的在胭脂盒底夹层藏银票,还有的与相熟厮串通,偷运些值钱物件出去典当。
窗外更鼓响过三声,单贻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芙蓉正将最后一条毯子抚平,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完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那晚上,芙蓉悄悄将自己陪侍的男客赏的银两塞进床垫里,不巧这一幕被她的死对头沈云裳看到了。
七日后,中秋夜。
袖瑶台前厅笙歌鼎沸,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与脂粉气。芙蓉今夜陪的是漕运总督府的二公子,那是个出手阔绰的主儿,一晚上光是打赏下饶碎银就撒了好几把。
子时三刻,宴席将散。芙蓉扶着微醺的二公子出了雅间,在廊下了几句体己话,那公子从怀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雪花银,塞进芙蓉手郑
“明日我再来。”二公子捏了捏她的手,这才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
芙蓉攥着那锭银子,手心微微发烫。她四下张望,见廊上无人,便疾步回到自己房郑门一关,外头的喧嚣顿时隔远,只剩烛火在铜镜前跳动。
她走到床边,掀开最上层的紫色毯子,又掀开第二层、第三层,露出床板上一道细细的缝隙。用指甲抠开暗格,里面已经躺着些碎银和铜钱,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芙蓉将今夜得的五两银锭心放进去,想了想,又从暗格里取出一两碎银——这是准备明日打点厨房赵妈用的。正要合上暗格时,房门突然被风吹开一条缝。
她吓得手一抖,银子差点掉落。正欲起身关门,却从门缝中瞥见一角水红色裙摆——那是沈云裳最爱的颜色。
芙蓉的心猛地一沉。
她迅速将毯子一层层铺好,又整了整衣衫,这才走到门边。廊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飘来的丝竹声。她松了口气,以为是多心了,正要关门,却听见隔壁房中传来沈云裳娇滴滴的笑声——她在陪兵部刘侍郎。
“许是我看错了。”芙蓉喃喃自语,却总觉得不安。那水红色裙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是沾了血的绸叮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一刻钟前,沈云裳借口更衣离席,经过芙蓉房外时,恰巧从门缝中看见芙蓉掀开床垫的动作。那一瞬间,沈云裳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猎人发现了猎物。
沈云裳向老鸨胡三娘举报,
翌日清晨,单贻儿正在后院练嗓子,忽见沈云裳扶着丫鬟的手,袅袅婷婷地往胡三娘居住的东院走去。沈云裳今日穿了身崭新的杏黄襦裙,发髻上插着支金步摇,走路时环佩叮当,一副要去办大事的模样。
“她这是要去哪儿?”单贻儿低声问身旁正在晾衣服的丫鬟萍儿。
萍儿凑过来,声道:“听昨夜沈姑娘陪刘侍郎,得了不少赏钱。这会儿怕是去孝敬妈妈了。”
单贻儿点点头,却总觉得有些不对。沈云裳素来吝啬,得了赏钱多是藏着掖着,何时这般大方过?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倚翠阁里便炸开了锅。
胡三娘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径直往芙蓉房中走去。她今日穿了身绛紫色团花褙子,脸上脂粉厚重,嘴角抿成一条严厉的直线。姑娘们纷纷从各自房中探出头来,交头接耳,却无人敢上前。
单贻儿心中咯噔一下,想起那夜芙蓉铺毯子的情景。她悄悄跟在人群后面,看见胡三娘一脚踹开芙蓉的房门——那门昨夜明明已经修好,此刻却又显出了裂痕。
芙蓉正在梳妆,铜镜中映出她惊惶的脸。见胡三娘闯进来,她手中的玉梳“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妈、妈妈……”芙蓉的声音在发抖。
胡三娘不理她,径直走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紫色锦毯、绣花棉褥、素色床单,一层层被粗暴地扯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床板。
“给我搜!”胡三娘冷声道。
两个婆子应声上前,一个按住挣扎的芙蓉,另一个用随身带的匕首撬开床板暗格。只听“哗啦”一声,碎银、铜钱、几件首饰全数滚落出来,在青砖地上闪着刺眼的光。
单贻儿站在门外,看见芙蓉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好啊,好个芙蓉!”胡三娘弯腰捡起一锭五两的银元宝,正是昨夜漕运二公子赏的那枚,“我怎么近来赏钱越来越少,原来都让你这蹄子私吞了!”
“妈妈,我错了,我错了……”芙蓉跪倒在地,抱住胡三娘的腿,“这些钱我都拿出来,求妈妈饶我这一次……”
“饶你?”胡三娘一脚踢开她,环视围观的姑娘们,“今日饶了她,明日你们个个都要学样!我这倚翠阁还开不开了?”
这时,沈云裳才施施然从人群中走出。她手中捏着帕子,掩口轻声道:“妈妈息怒。芙蓉姐姐也是一时糊涂,想必是家里有什么难处……”
这话听着像求情,实则坐实了芙蓉偷藏钱财的罪名。芙蓉猛地抬头,眼中迸出恨意:“沈云裳!是你!昨夜是你——”
“我怎么了?”沈云裳眨眨眼,一脸无辜,“芙蓉姐姐可别胡乱攀咬。你自己做了亏心事,难道还要怪到旁人头上?”
胡三娘不耐烦地挥挥手:“都给我闭嘴!芙蓉私藏赏钱,坏了阁里的规矩,今日若不严惩,日后谁还守规矩?”她指着地上的银钱,“这些全部充公!另外,罚你三个月月钱,从今日起,降为二等姑娘,搬到西厢房间去!”
最终,芙蓉私自藏下的银钱被老鸨胡三娘全部没收。
当日下午,芙蓉的私房钱被胡三娘悉数没收。两个婆子当着所有姑娘的面,将那些银钱装进黑漆木盒,抬去了账房。有人私下算过,那些钱少也有七八十两,够在城外买两亩薄田了。
芙蓉哭晕过去三次,最后一次醒来时,已被挪到了西厢最角落的房间。那里终日不见阳光,窗外是后院的杂树林,夜里能听见乌鸦的叫声。
单贻儿偷偷去看过她一次,带去一盒自己舍不得吃的桂花糕。芙蓉躺在硬板床上,脸色灰败,眼中已没了往日的神采。
“她们不会放过我的。”芙蓉抓着单贻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沈云裳早就看我不顺眼,这次只是开始……贻儿,你也要心,这阁里没一个好人……”
单贻儿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坐着。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傍晚时分,胡三娘将全阁姑娘召集到前厅训话。她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从芙蓉那儿没收的银簪子,目光扫过每个饶脸。
“今日这事,你们都看见了。”胡三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我这儿,规矩就是规矩。该上交的赏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该守的本分,一刻也不能忘。谁要是起了不该起的心思——”她将银簪子“啪”地拍在桌上,“芙蓉就是下场!”
姑娘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云裳站在第一排,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单贻儿站在角落,看见她侧过头,与身旁的玉簪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夜,单贻儿辗转难眠。她想起芙蓉铺毯子时专注的神情,想起那些银钱滚落时的刺眼光芒,想起胡三娘冰冷的话语,想起沈云裳得意的笑容。
月光从窗棂渗进来,在地上投出格子的阴影。单贻儿起身,从枕下摸出一个布包——那是她这半年来攒下的体己钱,总共不过三两碎银,十几枚铜板。
她走到窗边,将布包举到月光下。银子泛着冷白的光,像是深秋的霜。
良久,她将布包重新藏好,却不是放回枕下,而是塞进了墙砖的一道缝隙里——那是她前几日发现的,缝隙极窄,需用簪子才能将东西推进去。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三更了。
单贻儿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帐顶的绣花。芙蓉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沈云裳的笑容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她知道,从今日起,袖瑶台里再无真正的姐妹情深,只有步步为营的算计与提防。
而她,单贻儿,一个五品官家被卖入青楼的庶女,要在这吃饶地方活下去,光有才艺不够,光有美貌不够,还得有心计,有手段,有藏在柔软皮囊下的利齿。
月光慢慢西移,从她的床上移开,没入黑暗。单贻儿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记下今日的教训。
风月场中无真心,朱门绣户皆战场。
这道理,她今日才算真正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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