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贻儿将那张素笺在案上细细铺开时,窗外的秋雨正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瓦。她研了墨,用的是去年存下的松烟墨,墨香在雨气中显得格外清冽。胡三娘昨日送来这段宣纸时,特地嘱咐:“苏公子是风雅人,纸张不可马虎。”
她明白胡三娘的深意——这不仅是抄书,更是一次试探,一次交易,一次在钢丝上行走的微妙平衡。
《棋经》十三篇,她从前读过,但从未如此一字一句地揣摩。苏卿吾要的抄本并非简单誊录,他特地嘱咐厮:“烦请贻儿姑娘以楷书抄写,行间距留宽些,页边也留白。”这话得含蓄,但她听懂了——他要的不仅是书,更是能随时批注、随时思考的本子。
前几页她抄得规整,字字如珠,笔笔不苟。可抄到《虚实篇》时,她的笔尖停住了。
“实而示之以虚,虚而示之以实”,这一句她反复念了三遍。棋理如此,人生何尝不是?她在袖瑶台这些年,见过多少客人“实而示虚”——家财万贯的装作清贫书生,妻妾成群的扮作痴情郎君;又见过多少“虚而示实”——那些明明囊中羞涩的,偏要摆出一掷千金的架势。
笔尖悬在半空,一滴墨将落未落。她忽然想起苏卿吾——他是实是虚?那温润如玉的举止,那澄澈如水的目光,是真的君子风范,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伪装?
念头一起,便如藤蔓缠绕。她蘸了蘸墨,在那一句的页边空白处,以极极、几乎难以察觉的字写下:
“虚实战,心战否?”
六个字写完,她自己都怔了怔。这本是不该写的——批注经书已属僭越,更何况是这般近乎质问的句子。可笔已落纸,再难收回。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终于没有涂去,只是继续往下抄写。
第二处批注出现在《得算篇》。“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这是兵法也是棋理。单贻儿想起时候父亲教她下棋,总是:“贻儿,下棋不是看眼前一步,是看后面十步、百步。人生亦如是。”
那时她不过八九岁,父亲还是县衙里一个的主簿,家中虽不富裕,却常有书香墨韵。父亲教她识字、教她算数、教她下棋,女子也该明理知义。后来父亲因卷入一桩旧案被罢官,家道中落,母亲病逝,她辗转被卖入袖瑶台……那些“多算”的人生规划,终究抵不过命阅无常。
她在页边轻轻写道:
“若意不在算中,奈何?”
这一次,字迹更了,仿佛怕被谁看见似的。她写完立即后悔,几乎想将这一页撕去重抄。但指尖触到纸张时又停住了——这是上好的宣纸,胡三娘特地交代过,浪费不得。
也罢,她想,苏卿吾未必会仔细看这些边角。即便看到,也只会当作是抄书者的随意涂鸦,一笑置之罢。
于是她继续抄,越抄越慢,越抄越沉浸。那些棋理在笔尖流淌,竟像有了生命,与她的过往、她的困惑、她的隐忍纠缠在一起。第三处批注出现在《合战篇》,她在“宁失数子,不失一先”旁写道:
“若所失非子,而是不可复得之物,当如何取舍?”
第四处在《审局篇》,“弈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当旁,她写道:
“权术用尽时,还剩几分真?”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些。也许是连日的秋雨让人惆怅,也许是那三十六两银子的事始终压在心头,也许……只是太久没有人能与她这些关乎道理、关乎选择的话了。
抄完最后一篇《杂》时,已是第三日的黄昏。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露出来,给窗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单贻儿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三卷《棋经》,六万余字,她竟真的在三日里抄完了。
她仔细检查了一遍,那些的批注藏在页边,若不特意寻找,几乎不会察觉。她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有些期待——他会看见吗?看见了,又会作何想?
胡三娘翻看着抄本,连连点头:“字是好字,工整又不失风骨。”她的指尖划过纸面,忽然在一页边缘停住,眯起眼看了半晌,“这是……”
单贻儿的心跳漏了一拍。
“哦,是墨点。”胡三娘收回手,笑了,“不打紧,已经干了。你做事向来细致,这三日辛苦了。”她将抄本用青布包好,“明日苏府会派人来取,你亲自交予他。”
“女儿明白。”
“还有,”胡三娘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只食盒,“这里有几样点心,你明日一并带去,就……是袖瑶台慰问苏公子伤情的。”她的笑容里有种不清的意味,“国公府的门第高,咱们礼数要做足。”
单贻儿接过食盒,沉甸甸的。
“去了之后,多看,多听,少。”胡三娘的声音压低了些,“国公府近日不太平,你机灵些,莫要卷入是非。”
“不太平?”
胡三娘没有解释,只是拍了拍她的手:“去吧,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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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单贻儿换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襦裙,头发简单挽起,只簪了一支银簪。她抱着布包和食盒,坐上袖瑶台安排的青帷轿。轿子晃晃悠悠,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往城东而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国公府。轿子在侧门停下,门房是个面生的年轻厮,接过名帖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贻儿姑娘请稍候,容的通禀。”
她在门房等候,目光悄悄打量着四周。国公府的侧门已比寻常富户的正门气派,门前两尊石狮虽不及正门的雄伟,却也雕工精细。只是那朱漆门扇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是最近才留下的。
等了约一刻钟,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走来,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没什么温度:“贻儿姑娘久等了,公子在书房等候,请随我来。”
单贻儿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国公府的庭院深深,秋日的晨光透过廊檐,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她注意到,回廊两侧的盆栽有些已经枯萎,却无人更换;廊柱上的漆也有几处剥落,未及修补。
更让她留心的是沿途遇见的仆从。他们见到管家和她,都匆匆行礼避让,眼神却多有闪烁。有两个丫鬟在转角处低声话,见她走来,立即噤声散开,但那几句零碎的话还是飘进了她的耳朵:
“……老爷昨日又发了好大的脾气……”
“……听御史台那边……”
话未听全,人已走远。单贻儿垂下眼帘,只作未闻。
管家将她引至一处偏厅:“请姑娘在此稍候,公子这就来。”
偏厅陈设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多宝阁上摆着瓷器古玩。但单贻儿注意到,那山水画的卷轴一端有些歪斜,仿佛被人匆匆挂回;多宝阁上有一处明显的空位,应该是原本摆放某件器物的地方,如今却空了。
她正在打量,门外传来脚步声。
苏卿吾走进来时,单贻儿几乎没认出他。不过十几日不见,他瘦了一圈,脸色苍白,行走时背脊挺得笔直,却隐隐能看出有些僵硬——那是杖伤未愈的痕迹。
“贻儿姑娘。”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只是多了几分沙哑。
单贻儿起身行礼:“苏公子。”她将布包和食盒放在桌上,“这是公子要的《棋经》,还有胡妈妈让带的一些点心,给公子补养身体。”
“有劳了。”苏卿吾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座。他的动作很慢,坐下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两人一时无话。秋阳从窗格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单贻儿注意到,苏卿吾的手腕处露出一截白色绷带——不仅是背,连手腕也伤了吗?
“公子的伤……”她轻声问。
“无碍,快好了。”苏卿吾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不清的疲惫。他打开布包,取出抄本,一页页翻看。起初只是随意浏览,但翻到《虚实篇》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单贻儿的心提了起来。
苏卿吾盯着那页边的字看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质问。但他没有,只是继续往后翻,一页,又一页,每到有批注处,都会停留片刻。
偏厅里静极了,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单贻儿垂着眼,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
终于,苏卿吾合上了书卷。
“贻儿姑娘的字,越发进益了。”他,声音平静无波。
单贻儿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曾经澄澈的眼里,如今有了些她看不懂的东西——是审视?是探究?还是别的什么?
“公子过奖。”她轻声。
苏卿吾将抄本心收好,忽然问:“姑娘在批注中问,‘若意不在算中,奈何?’——不知姑娘自己可有答案?”
单贻儿一怔。她没料到他竟会如此直白地问出来。
“女儿……不敢妄言。”她斟酌着词句,“只是抄书时偶有所感,随手写下,让公子见笑了。”
“随手?”苏卿吾轻轻摇头,“我看不像。每一处批注,都问在要害。”他顿了顿,“比如这一问——‘权术用尽时,还剩几分真?’”
单贻儿的手指蜷缩起来。
“贻儿姑娘,”苏卿吾的声音压低了些,“在这国公府里,我见过太多权术,太多算计。父亲教导我要懂谋略、知进退,可从来没人告诉我,当所有算计都用尽时,一个人还剩下什么。作为一个男子汉,总是需要一处温柔乡。”
他这话时,目光投向窗外。院中有一株老槐树,叶子已黄了大半,在秋风中簌簌作响。
“公子……”单贻儿想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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