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静姝乡的菱花窗格,在紫檀木书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单贻儿正临窗而立,望着庭院中一株开得正盛的重瓣碧桃出神。那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暖风过处,便簌簌落下几片花瓣,像极了她那零落成泥的身世。
心绪烦乱,如同被猫爪搅乱的丝线。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出窗外,指尖触碰到一段横斜的花枝,那么纤细,那么柔美,仿佛承载着整个春的重量,却又如此脆弱。只听“咔嚓”一声轻响,花枝竟被她无意中折断了。
看着手中这段失去生机的花枝,单贻儿心头掠过一丝烦躁,更有一丝不清道不明的迁怒。她随手便将那截断枝掷出窗外,任它落入楼下的草丛中,仿佛这样就能丢弃掉一些令她窒闷的东西。
她转身想回到书桌前,继续那永无止境的抄录功课。
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房门便被猛地推开。胡三娘沉着脸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老鸨手中正捏着那截被单贻儿丢弃的碧桃花枝,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胡三娘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截被遗弃在草丛中的花枝上,瞳孔微微一缩。她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缓步走过去,绛紫色的裙摆拂过青草,蹲下身,用戴着赤金护甲的指和无名指轻轻翘起,仅用拇指与食指的指尖,极其珍视地拈起那断枝,仿佛在触碰初生婴孩的肌肤。
她将花枝举至眼前,对着光细细审视那新鲜的断口,又凑到鼻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保养得夷脸上先是浮现一种行家对珍品被毁的真切痛心,随即这痛心便迅速冻结,转化为一种风雨欲来的阴沉。
她站起身,走向单贻儿,步履依旧从容,却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她停在单贻儿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身上甜腻的暖香与花枝上残留的、已然变调的冷香一同裹挟住对方。
“我的四姑娘,”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浸了油的鞭子,滑腻而充满威胁,“你这一挥手,丢掉的,可不止是春色三分。”她用那截残枝近乎轻佻地点零单贻儿的肩头,“你丢掉的是西域商队千里跋涉运来的龙涎香基,是南疆秘境内十年一开的依兰依兰花魄,是老师傅守着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不敢合眼才焙制出的‘醉芳菲’香骨!”
她的语速渐渐加快,算盘珠子般的精准与冷酷尽数显现:“这一段碧桃枝,看着不起眼,从选枝、修剪、到三次底香、五次面香、九次窨染,前前后后耗费的料钱、工钱、时辰,折算下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两雪花银!”她刻意加重了“三十两”这个数字,目光如钩,直直刺入单贻儿眼底,分明是在提醒她那笔鲜血淋漓的卖身价码。
“姑娘啊,”她忽又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一种近乎残忍的“谆谆教诲”,“你要记住,在这袖瑶台,风雅是要金银来堆砌的。这一花一叶,一香一韵,都不是凭空来的,它们是武器,是筹码,是咱们这行当里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今日糟蹋的不是一根树枝,是往后能在贵人面前替你话、替你铺路的‘软黄金’!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若不改,将来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立足?三娘我,这是教你学着‘珍惜’,学着看清每件东西的‘分量’!”
“好个不知轻重、暴殄物的丫头!”胡三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可知这花枝上,昨日才由调香师傅精心薰上了‘醉芳菲’?那是何等金贵的迷情香料!一钱便值十两金!你就这么随手给我扔了?”
单贻儿心头一紧,她确实不知花枝上有香。那甜腻暖昧的香气弥漫在整个袖瑶台,她早已习惯,方才心绪不宁,竟未察觉断枝上残留的异样。
“我…我不知道上面有香。”她垂下眼睫,试图解释。
“不知道?”胡三娘冷笑一声,将那花枝几乎戳到单贻儿鼻尖,“来了这些时日,规矩还没学全?这袖瑶台里,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有用途,皆有其价!由不得你糟蹋!”她厉声道:“看来不让你长长记性,你是学不会‘珍惜’二字了!来人,取戒尺来!”
一名婆子立刻递上一只紫竹戒尺。胡三娘使了个眼色,另一个婆子便上前,不由分地抓住单贻儿的右手,强行将她的手掌摊开。
“二十下手板,给我狠狠地打!”胡三娘下令,“让她记住,在这里,任何失误,都有代价。”
戒尺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落在单贻儿细嫩的手心。
“啪!啪!啪!”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剧烈的疼痛从掌心炸开,迅速蔓延至整条手臂。单贻儿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她挺直脊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眶因生理性的疼痛而泛红,但眼神里却是一片倔强的干涩。
二十下打完,她的右手掌心已是一片红肿,火辣辣地疼,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胡三娘冷眼看着她强忍痛楚的模样,将那段残花掷到她脚下:“光是挨打还不够。这‘醉芳菲’既然毁在你手里,就由你来补上。限你今日之内,重新调一味功效相仿的迷情香,给我仔细薰到这花枝上!若是调不出,或者调得不好……”她冷哼一声,未尽之语充满了威胁。
单贻儿看着那段残枝,左手默默握紧了疼痛不堪的右手手腕。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多宝阁旁,那里摆放着调香的一应器具和数十种基础香药。她凭着这些时日学到的粗浅香理,忍着右手的剧痛,开始艰难地称量、研磨、调和。丁香、甘松、零陵香……她回忆着“醉芳菲”那暖甜中带着一丝魅惑的气息,尝试着配伍。
心神因疼痛和紧张而紊乱,再加上对迷情香本能的排斥,动作便失了准头。就在她试图将几种混合好的香粉倒入一个巧的鎏金香炉中烘焙定型时,颤抖的右手不心撞翻了香炉!
“哐当”一声,香炉滚落在地,香灰和尚未成型的香粉泼洒出来,污了昂贵的地毯。
室内一片死寂。
胡三娘的目光从单贻儿惨白的面容,移到地上狼藉的香灰,再落到她那只红肿不堪、微微颤抖的右手上。怒极反笑,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好得很。看来光是皮肉之苦,还磨不掉你这份毛躁和心气。”她踱步到书桌前,手指划过那光滑的桌面,最终,从书架的最高层,抽出了一本厚重如砖、纸张泛黄的古籍。
“砰”的一声,胡三娘将书重重放在单贻儿面前。
书名赫然是《香约》二字,编纂者署名已模糊难辨。书脊厚实,页角卷起,显然年代久远。
“这是《香约》,收录下香方八千九百种,从宫廷御香到江湖秘药,从祭祀用香到闺阁情趣,无所不包。”胡三娘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你给我把它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抄写一遍。用你那只好手,慢慢抄,仔细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能出这个门,才能吃饭睡觉。”
她俯下身,盯着单贻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抄的,不只是香方,是规矩,是耐心,是‘服从’!让你这双不听话的手,和那颗不安分的心,都好好记住,在这袖瑶台,该怎么做事,怎么做人!”
完,胡三娘拂袖而去,留下两个婆子守在门口。
房门被轻轻带上,如同牢笼落锁。
单贻儿独自站在房中,右手掌心灼痛阵阵,左手下意识地抚上那本厚重的《香约》。指尖传来的,是陈旧纸张特有的干涩与冰冷,还有那无法撼动的、如同命运般沉重的分量。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株碧桃依旧花开花落,而她的“静姝乡”,此刻真正成了一间囚室。
抄写八千九百种香方……前路漫漫,如同没有尽头的永夜。
她缓缓走到书桌前,用未受赡左手,艰难地铺开宣纸,磨墨。墨锭在砚台中一圈圈转动,墨香淡淡散开,与她掌心残留的、混杂的香料气息交织在一起。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将所有的情绪——屈辱、疼痛、愤懑,以及那深埋在心底、愈发清晰的恨意,都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
笔尖落下,落在雪白宣纸的首校
右手执笔,字迹虽显生涩歪斜,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香约》,卷一,第一篇,《地初分气序考》……
笔尖在宣纸上艰难地移动,留下歪扭的墨痕。左手执笔,腕力虚浮,每一划都像是在挣扎。最初的几行字,与其是抄录,不如是一种刑罚的延续。右手的疼痛阵阵袭来,如同无声的提醒,告诫她此刻的境地。
《地初分气序考》……内容枯燥艰深,论述地元气与四时香氛的关联。若是平日,单贻儿或许会为之神往,但此刻,她只觉这些文字如同枷锁上的铁刺,字字句句都在刮擦着她的尊严。
她机械地抄着,心思却飘忽不定。恨意如同暗火,在心底灼烧,却找不到出口。
然而,当她抄到“……故春气暖而生馨木,其香扬;秋气肃而藏芳根,其味沉……”时,笔尖微微一顿。这段论述,竟与她前几日偶然听调香师傅提及的“香气阴阳”之隐隐相合。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本《香约》,或许并非全然是折磨她的刑具。
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收敛纷乱的思绪,将注意力真正投入到这些古老的文字郑接下来的内容,开始涉及具体的香材配伍。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丁香、藿香、麝香……但配伍之法,却与她所学粗浅香理大相径庭,更为精妙,甚至……更为大胆。
在一段关于“引香”之法的记载旁,有一行极细的朱批,若非她凑得极近,几乎无法察觉:
“常规以麝香为引,然其性烈而价昂。曾见南疆秘术,以三钱龙脑,辅以晨露调和,置于铜瓶密封,埋于雪下三日,可得清冽绵长之引,其效倍增而不损香之本味。”
这并非《香约》的正文,而是不知何饶批注!一种窥见秘密的悸动,让她心跳微微加速。这本厚重的古籍,其价值恐怕远超胡三娘所言。它不仅仅是一本香方汇编,更承载了无数前饶经验、秘术,甚至是不传之秘。
胡三娘只让她抄写,让她服从,却或许
无意中,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奥、更广阔世界的大门。
单贻儿深吸一口气,墨香混合着窗外残存的花香,以及自己掌心淡淡的药膏气息,涌入鼻腔。她再次提起笔时,心境已悄然不同。
笔下的字迹依然生涩,却不再仅仅是屈辱的印记。每一个字,她都看得格外仔细,仿佛要将它们刻入脑海。
八千九百种香方,是囚笼,是刑罚。
但或许,也可以是武器,是阶梯。
窗外,暮色渐合,最后一缕光温柔地抚过她专注的侧脸。漫长的永夜已然降临,但在这一方书桌之上,在笔墨与古老智慧交织的微光中,一颗种子,正于绝望的土壤里,悄然萌发出一丝生机。
她不知道前路究竟如何,但至少此刻,她找到了一个在黑暗中坚持下去的理由——不是出于服从,而是出于一种隐秘的、属于她自己的渴望。
《香约》,卷一,第二篇,《四时采香制则》……
喜欢青楼名媛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青楼名媛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