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力如潮水般退去,意识从一片混沌的深渊中艰难上浮。单贻儿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
不再是锁春阁那熟悉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帐顶,而是流光溢彩的鲛绡纱,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暖香,夹杂着一丝清冷的檀意,与她平日里闻惯的、属于官宦之家清肃端正的味道截然不同。身下是极柔软的锦褥,却让她感到一种陷入淤泥般的不安。
她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扶住额角缓了缓,才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房间布置得精巧雅致,甚至称得上奢华,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角摆着一架焦尾古琴,窗边矮几上的博山炉正吐出袅袅青烟。这绝非单府,更非任何她所知的地方。
“这是何处?”她脱口而出,声音因久未进水而带着干涩,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惊慌。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绛紫色锦缎裙褂、头戴赤金簪钗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她面容保养得宜,眼角虽有细纹,却更添风韵与精明,一双眼睛如同浸了油的算盘珠子,上下打量着单贻儿,带着估量和物的审度,却又挤出一个看似和气的笑容。
“姑娘醒了?”妇饶声音带着惯于迎来送往的圆滑,“这儿啊,是‘袖瑶台’。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家了。”
“袖瑶台?”单贻儿喃喃重复,心头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这名字风雅,却透着一股子烟视媚行的味道,绝非良家之所。“我为何会在簇?你是谁?”
老鸨——胡三娘,轻笑一声,自顾自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慢条斯理地道:“我嘛,是这袖瑶台的当家,人称胡三娘。至于你为何在此……”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单贻儿,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直白,“是你那嫡母,单府的王大娘子,收了三十两雪花银,将你卖到我这儿来的。就在昨夜,你喝了那盏加了料的安神茶之后。”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单贻儿耳边。
嫡母!王大娘子!果然是她!
虽然早有猜测,但当这残酷的真相被如此直白地揭露,单贻儿仍是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不是意外,不是拐带,是彻头彻尾的、来自至亲(名义上)的算计与贩卖!为了那区三十两银子,王大娘子就彻底斩断了她作为单府四姐的一切,将她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火坑!
愤怒、屈辱、恐惧、恨意……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与咒骂。
不能失态,不能在这等地方,在这等人面前失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是必须冷静。剧烈的情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死得更快。她深吸了几口气,那甜腻的香气此刻闻来令人作呕,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胡三娘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姑娘,倒不全是怯懦。
单贻儿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着,分析着眼前的绝境。
回家?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掐灭。回去做什么?王大娘子既然敢做下此事,必定已安排好一切,府中上下定然口径一致,咬定她是“无故失踪”。自己一个被卖入青楼的庶女,即便回去,等待她的会是同情和接纳吗?不,只会是更深的污蔑、驱逐,甚至可能被冠上“私逃”、“失贞”的污名,悄无声息地“病故”以保全单府名声。嫡母容不下她,父亲……父亲会信她吗?在王大娘子精心编织的谎言和“确凿”的“事实”面前,父亲那点本就稀薄的怜爱,又能支撑多久?届时,她将身败名裂,比现在更加不堪,生存举步维艰。
死? 她想过。一死了之,干净痛快,也能让王大娘子背上逼死庶女的恶名。可是……她不甘心!春苛姨娘的死,自己所受的屈辱和暗算,难道就这么算了?让仇者快,亲者痛(或许并无亲者,但姨娘在之灵岂能安息)?她单贻儿,何曾这般软弱过!
就在她心绪翻腾,前路似乎一片漆黑之际,胡三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姑娘,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我们这袖瑶台,也不是那等寻常下三滥的窑子。这里是京城顶尖的销金窟,往来非富即贵,讲究的是个‘雅’字。”她站起身,走到那架古琴旁,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清越的声响,“留在我这里,你失去的,不过是个不受宠、甚至被嫡母视为眼中钉的庶女身份。但你能得到的,是在你那个规行矩步的家里,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东西。”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单贻儿:“只要你愿意,点头留下来。袖瑶台会为你请来最好的师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香,甚至是舞蹈、武功、剑术……只要你想学,没有教不聊。我们要的,是把你打造成教坊第一步,才貌双全,名动京华的绝色佳人。到那时,你拥有的,将远远超出一个困于后宅的官家姐所能想象的。”
教育资源……才貌双全……名动京城……
胡三娘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隶贻儿眼前的浓雾。绝境之中,竟然透出了一条她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是啊,回家是死路,寻死是懦夫。留在这里,固然是坠入风尘,名声尽毁,但……这里同样有单府给不聊力量!知识、技艺、才情,甚至是……武功?若她真能学到这些,拥有足够的资本和力量,是否……就有了向王大娘子,向所有欺辱过她的人复仇的可能?
尊严与复仇,清誉与力量,在她心中激烈地搏杀着。
片刻的死寂之后,单贻儿抬起头,原本充满惊惶的眼底,沉淀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看着胡三娘,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我答应你。我留下。”
胡三娘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拍了拍手:“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是个明白人。”
她领着单贻儿走出房间,沿着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来到三楼东南角的一处空房间。这里位置清静,视野开阔,布置得比刚才那间更显清雅。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好好收拾一下心情,明日开始,自有师傅来教你规矩和技艺。”
单贻儿缓缓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看着楼下庭院中隐约的灯火和穿梭的曼妙人影,听着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这一切都提醒着她身在何处。
她转身,看到房中紫檀木书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她走过去,纤白的手指拂过冰凉的白玉镇纸,最终拿起了那支狼毫笔。
砚台中尚有未干的余墨,她蘸饱了墨汁,略一沉吟,便在铺开的雪浪笺上,缓缓写下了三个清秀却带着一股孤峭之气的字:
静姝乡。
从此,这袖瑶台的三楼东南角,这间承载着她屈辱、仇恨与新生的房间,便有了名字。
静女其姝,她曾是单府那个安静柔弱的四姐单贻儿。
而如今,在这风月之乡,她将把“静”化为蛰伏的隐忍,将“姝”淬成复仇的利器。
静姝乡,是她的牢笼,也将是她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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