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让人心里发毛的整齐划一感，随着日头升高，像晨雾一样散了个干净。
陈凡把满身泥泞的吉普车停在路边，推门下车时，被早点摊腾起的白色蒸汽扑了一脸——湿热的气流裹着面皮发酵的微酸钻进鼻腔，耳畔是油锅滋啦爆响、豆浆桶掀盖的闷响，脚底踩过积水的柏油路，溅起一圈黏腻的凉意。
豆浆味儿混着油条的焦香，这才是活饶地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烟，指尖触到布料粗糙的褶皱，视线却被便利店门口的一把透明雨伞勾住了。
伞柄挂在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贴着一张打印纸，字号很大：“拿去用，不用还”。
没有二维码，没有押金提示，也没那个时刻盯着你是否“信用违约”的红点摄像头。
陈凡挑了挑眉，站在那看了足足两分钟。
直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初中生跑过来，犹豫着伸手去拿，又缩回去，最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抓起伞冲进雨里，临走还冲着摄像头深深鞠了一躬。
“这子，傻劲儿有点像以前的我。”陈凡嘟囔了一句，嘴角却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他随着人流走进地铁站。
通道口的广告牌不再是被撕扯的痕迹，不知谁贴了一张粉红色的便签条：“早高峰背书包的女孩给老人家让座了，谢谢你，虽然我没看清你的脸。”
旁边像是跟帖一样，密密麻麻多了十几张。
“只想夸夸昨帮我捡文件的保安大哥，腰不好还弯了三次腰。”
“想找人今晚去江边看星星，听今晚云层会散。”
陈凡站在人群中央，掌心微微发热，皮肤底下仿佛有细的电流窜动，那是长久以来只在妖魔临近时才会激活的【民愿徽记】正在低频共振。
放下手机，陈凡立刻拨通大刘电话。“东西在哪？”
“西区第七配送站门口的共享单车筐里，用锡纸包着。”大刘声音压低，“那人只留了这句话就断联了。”
十分钟后的冷雨中，他从锈迹斑斑的车筐取出那个焦黑的物件——U盘表面布满灼痕，USb口微微扭曲，指尖抚过时传来粗粝的刮擦感，隐约还能嗅到一股塑料烧焦后的刺鼻余味。
回到出租屋，他关紧门窗，拉上遮光帘，戴上防静电手套，将U盘接入改装过的旧笔记本——这是他专门用来处理可疑数据的“隔离机”。
刚一通电，屏幕闪烁三次，弹出一行绿色字符：【检测到加密残留，建议立即断开】。
陈凡没理会警告，输入一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指令。
他知道，有些真相，从来不会主动开门。
窗外雨势渐密，水珠沿着铁皮檐口滴答砸落，节奏杂乱却带着某种催眠般的重量。
台灯的光线在墙上投下孤岛般的轮廓。
半时后，电脑屏幕终于跳出第一行可读数据——幽蓝的光映着他冷峻的脸，屏息之间，连呼吸都凝成了白雾。
数据恢复得很艰难，那个匿名的技术员显然是在极度匆忙的情况下拷贝的。
屏幕上跳动着大段大段的乱码，像无数扭曲蠕动的虫蚁，最终定格在一份名为“罪恶系统早期实验档案”的文件上。
文件名像一根冰锥，刺进他的太阳穴。
他盯着那几个字，足足五秒没有呼吸。
这根本不是什么修仙系统的日志，这简直就是一份“人性操控指南”。
文档详细记录了如何通过制造群体性的焦虑和负罪感，来强制修正人类的行为逻辑。
而鼠标滚轮滑到最底端，陈凡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是一页标红的绝密计划——“北境项目二期：拟植入‘救世主情结’。当宿主道德阈值突破临界点，诱导其主动献祭，以肉身填补道漏洞。”
“呵。”陈凡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极短的冷笑，“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盯着屏幕上“献祭”那两个刺眼的红字，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想把我捧成圣人，再让我为了苍生去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结果正义’？可惜了，我现在这人比较自私，只听自己的心，听不懂什么道。”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喧哗。
陈凡走到阳台。市图书馆的方向，一道柔和的光柱正冲而起。
那是林满的《光·续》巡展闭幕式。
陈凡知道那个环节，林满给每个参展的路人发了一张空白卡片，让他们写下一个值得被记住的瞬间。
此刻，在那巨大的玻璃展柜里，成千上万张卡片正散发出微弱的荧光——不是炽亮，而是如萤火般温润的暖黄，轻轻拂过视网膜，仿佛能听见它们彼此共鸣时细微的嗡鸣声。
那些字迹在玻璃内壁流转交织，慢慢汇聚成了一幅巨大的星图，指尖轻触栏杆，竟能感受到空气中有种低频震颤，像是千万颗心跳同步搏动。
“看啊，连光都不肯睡着。”林满站在台上，那个曾经自闭的少年，此刻对着台下的人潮，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陈凡看着那幅星图，心中的戾气被抚平了大半，胸口的徽记也不再灼痛，反而泛起一丝久违的温热。
可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屋时，胸口的民愿徽记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那是从未有过的频率，甚至带着一丝灼热的刺痛，仿佛有根烧红的针扎进了皮肉深处。
“北方……他们在召唤你。”
城隍残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阳台栏杆上，原本温和的面容变得异常凝重，声音紧绷，“那不是凡间的力量。”
陈凡眯起眼，看向北方的夜空。
确实有一股波动，直接越过了五感，像是一段被加密的意识波，蛮横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不是威胁，也不是陷阱，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邀请。
“来吧，陈凡。你证明了善不可控，那就来看看，恶是否必须被消灭。”
那声音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令人作呕的理智。
陈凡缓缓合上电脑，从抽屉深处翻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背景是孤儿院的大门，雪下得很大，的他穿着不合身的棉袄，正笨拙地在雪地里堆一个歪歪斜斜的雪人——指尖冻得通红，呼出的气息在镜片上结了一层白霜，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那时候的他，不懂什么功德，也不懂什么三界，只知道如果把雪人堆得像院长奶奶一点，也许晚饭能多在那儿蹭一碗热汤。
“搞错了。”
陈凡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低声道，掌心腾起一朵青莲火，火焰映照着他平静得有些可怕的眸子，“我不是去审判善恶的……我是去帮这个傻子，找一条回家的路。”
一片新雪无声落下，轻轻覆盖了阳台的栏杆。
这雪下得毫无征兆，却并未带来刺骨的寒意，反倒像一层柔软的绒毛，静静伏在冰冷的金属上。
陈凡抬起头，发现楼下街道上那些为了“照亮回家路”而挂起的灯，在风雪中摇曳着，竟没有一盏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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