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联络员口中的“技术协调组”三后就到了燧人，一行五人，穿着便装，但举止间的利落和眼神里的审视感，与普通的工程师或官员截然不同。
带队的是一位姓周的工程师，四十多岁，皮肤黝黑，话不多。他带来的不是纸质文件，而是一台加密的军用笔记本电脑。会议室的窗帘被拉上，投影亮起，第一页就是鲜红的“绝密”字样。
“各位看到的规范，仅限于本会议室，不得记录，不得外传。”周工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琉璃’项目所需材料，最终要应用于恶劣环境。因此，所有指标，在你们原有民用方案基础上，有不同程度的提升。”
他点开第一份文件：“以碳化硅衬底为例。你们方案中，缺陷密度要求是于800每平方厘米，我们要求是于500。不只是平均值，是任何一片、任何一个抽样区域，都不能超过这个值。另外，新增了这几项测试……”
他连续点开十几个测试项目：高低温循环（-55c至+125c，循环100次）、湿热试验（85c\/85%湿度，持续1000时）、机械振动（三个轴向，特定频谱）、抗辐照性能（总剂量要求）……
每一项后面都跟着严苛的合格标准和详细的测试方法。
张明远和林海的脸色随着一项项新要求而变得越来越凝重。这已经不是“提升”，而是接近军用宇航级的门槛。
“周工，”张明远推了推眼镜，声音尽量平稳，“有些测试，比如抗辐照，通常是对完成器件后的芯片进校对裸衬底做这么高的要求，国际上也很罕见。这可能需要全新的工艺调整和材料配方，研发周期会大大延长。”
“时间是项目红线，不能延。”周工回答得很干脆，“技术要求也是红线，不能降。这就是你们的任务。总体单位会提供部分测试环境和标准物质支持，但具体技术突破，要靠你们自己。”
他看向陆晨：“陆总，这只是第一部分材料规范。后续透明电极、驱动电路、封装材料的规范会陆续下发。请你们尽快消化，一周内提交针对新规范的技术实现路径和风险分析报告。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陆晨回答，“我们会全力以赴。”
会议结束，送走协调组，技术团队立刻回到实验室，气氛压抑。
“500的缺陷密度，还要保证任何区域……”林海盯着规范复印件上那行字，苦笑，“我们刚摸到800的门槛，以为能喘口气。现在直接砍到500，这刀也太快了。”
“不止是缺陷密度。”张明远指着湿热试验那栏，“85\/85，1000时。这意味着我们所有的表面处理工艺、钝化层，都必须重新设计，要确保在高温高湿下，表面态和界面稳定性不能有丝毫退化。这是材料科学里最头疼的问题之一。”
“还有抗辐照。”一个年轻工程师声，“我们连测试设备都没有，怎么改进？”
陆晨一直沉默地听着。等大家把困难都倒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
“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但换个角度想——”他看向所有人，“如果我们真的按这个标准做出来了，意味着什么？”
实验室里安静下来。
“意味着燧饶碳化硅材料，不再只是‘国内领先’，而是真正达到了国际顶尖、甚至部分指标是独有的水平。意味着我们不仅能在消费电子里分一杯羹，更能进入航空航、高端装备这些门槛更高、价值也更高的领域。”陆晨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国家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我们，恰恰明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也明他们相信我们有潜力做到。这不是刁难，是鞭策，也是机会。”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抱怨没用。现在，我们一条条拆解。第一，缺陷密度降到500。张老师，我们从理论极限和工艺瓶颈分析，主要障碍在哪里？”
张明远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认为，关键在‘均匀性’。我们现在的工艺，能保证‘平均’低于800，但局部仍有波动。要压到500且无超差，必须对热场气体流场、温度梯度、原料升华速率的控制精度，再提升一个数量级。可能需要引入更精密的实时监控和反馈，甚至改造晶体生长炉的设计……”
讨论持续到深夜。初步的攻关方向被一个个列出来，虽然前路依然模糊，但至少有了着手点。压力没有消失，但转化为了具体待解决的技术问题清单。
与此同时，在燧饶一间会议室里，正在进行另一场不那么技术、却同样关键的谈话。
沈南星坐在李明恺对面，手里拿着他的简历和一份心理测评报告。王建国坐在另一侧，脸色不算好看。
“李工，你的专业背景和我们正在攻关的方向确实很契合。”沈南星语气平和，“特别是你在柔性器件界面应力方面的研究，正是我们透明电极项目急需的。但是，你的入职背景比较特殊，我们需要做一些额外的了解和确认。”
李明恺坐得笔直：“沈总，王厂长，你们请问。我知无不言。”
“你从宸星离职的直接原因是什么？”王建国问得直接。
“理念不合。”李明恺回答，“我认为宸星过于追求短期效果和融资故事，忽略了技术工程化的基础。特别是在材料可靠性和测试验证上，存在……妥协。这和我做技术的初衷相悖。燧人在‘琉璃’答辩中展现出的对工程细节的尊重，是我选择这里的原因。”
“你带来的技术经验，会不会涉及宸星的商业秘密？”沈南星问。
“我不会使用任何属于宸星的保密技术资料或数据。”李明恺早有准备，“我的知识基础来自于公开文献、我的博士学位研究，以及在宸星工作中积累的通用工程经验。我可以签署严格的保密和竞业协议。”
王建国插话：“现在碳化硅项目压力很大，你进来，团队里可能会有老员工觉得……你是‘空降兵’，或者心里有疙瘩。你怎么看？”
李明恺沉默了一下：“我理解。我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价值。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尊重每一位同事。技术问题，我只对事，不对人。如果大家暂时不能信任我，我接受任何形式的考察。”
谈话持续了一个时。沈南星问得细，王建国问得直，李明恺答得坦诚。
最后，沈南星合上笔记本：“李工，欢迎加入燧人。实习期三个月，直接向张明远老师汇报，参与碳化硅衬底新工艺攻关。有没有问题？”
李明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没有问题！谢谢沈总，谢谢王厂长！”
他离开后，王建国叹了口气：“这子，眼神倒是挺正。就是这出身……总让人不放心。老张那边，压力已经够大了。”
“陆总过，用人不疑，但也要有制度约束。”沈南星，“给他机会，但也把他放在最需要攻坚、也最透明的项目里。是金子是沙子，很快就能看出来。另外，安保部会按程序对他进行背景复核。”
李明恺加入团队的第一次项目例会，就感受到了无形的隔阂。当他提出一个关于“利用原位应力监测优化热场设计”的想法时，几位老工程师只是淡淡地听着，没有接话。散会后，也没人主动和他交流。
他没有气馁，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想法写成详细的初步方案，附上参考文献，发给了张明远和项目组公共邮箱。然后，主动找到负责热场维护的老师傅，请教设备现有的传感器布置和数据采集情况。
转变发生在一周后的第一次军标摸底测试。
按照新规范，第一批按照原有工艺生产的碳化硅衬底被送去合作单位的军用检测中心。结果毫无悬念：缺陷密度抽样有20%超过500，湿热试验500时后表面出现可测的退化，抗辐照测试更是不达标。
失败在意料之中，但具体数据摆在面前时，实验室的气氛还是降到了冰点。原有的工艺路线被证明完全行不通。
讨论再次陷入僵局。提高温度均匀性需要改造炉体，周期太长；换用更高纯度的原料，成本飙升且供应链不稳。
就在一片沉默中，李明恺声开口：“张老师，陆总，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一定对。”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看过我们热场的设计图和温度分布模拟。”李明恺走到白板前，简单画了个示意图，“我们现在的加热器布局，是为了追求大尺寸下的整体均匀性。但军标要求的是‘任何一点’都不能超差。也许，我们可以借鉴柔性电子里‘局部补偿’的思路——不追求全局绝对均匀，而是在关键生长区域，增加一些微型的、可独立调控的辅助加热或冷却单元，像‘空调出风口’一样，实时微调局部温度，抵消热场固有的不均匀性。这样可能比整体改造热场更快，也更灵活。”
这个思路很新颖，跳出了传统晶体生长的框架。
张明远盯着草图，沉思良久：“原理上……有可行性。但实施起来很复杂，需要精密的控温算法和可靠的微型执行器。”
“算法可以尝试用我们诊断系统的那套自适应控制架构来扩展。”林海突然接话，“执行器……我记得以前调研过，做半导体设备的有种微型热电温控片，响应很快，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耐我们炉子里的高温和气氛。”
“可以试试。”陆晨拍板，“林工，你负责联系执行器的供应商和定制。李明恺，你和张老师一起，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技术方案和仿真模型。我们需要评估这个路线的风险和周期。”
任务分配下去，李明恺明显感觉到，看向他的目光里，少了一些审视，多了一丝“先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的期待。
他用力点零头，知道自己抓住了一次机会，但更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傍晚，陆晨在办公室审阅沈南星送来的“项目专项经费使用管理细则”和“审计监督方案”。条款极其严格，每一笔大额支出都需要提前报备和详细明，定期审计，违规后果严重。
几乎是同时，他收到了银行到账短信——“琉璃”项目第一笔启动经费，数额不，但附言写着“专款专用”。
光环带来资源，也带来枷锁。自由探索的时期过去了，现在是戴着镣铐的精准舞蹈。
他合上文件，看向窗外。研发楼的灯光还亮着，张明远和李明恺他们，应该还在为那个“局部补偿”的方案争论、计算。
远处，城市灯火璀璨。而燧人这方的地里，一场以满足最苛刻标准为目标的、寂静无声的技术攻坚战，已经吹响了冲锋号。
这不仅仅是为了一个项目。
这是一场对自身极限的挑战，也是一次向产业金字塔顶端攀登的资格测试。
通过了，海阔空。
通不过，前功尽弃。
没有中间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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